刘立福 作品大全
共33本《刘立福_名优奇冤》著名京剧武生杨月楼精湛的表演、威武英俊的扮相,使富商女儿阿宝一见倾心。由双方母亲作主,成全了好姻缘。满清官府,听信无赖诬告,使杨月楼屈打成招,强行拆散好夫妻,令杨蒙受奇冤大辱。
浙江商人常之英,因北上天津经商赔本,长久不能回家,后与两个妹妹失散,二妹常玉英嫁给画家白宗巍,三妹常美英嫁给奉系军阀童大海。常玉英夫妻为寻兄北上天津,白宗巍卖画为生时巧遇末代皇帝溥仪之岳父荣元。荣元很欣赏白的才能,遂让白跟其到北京打理生意。常玉英暂留天津时被奉系军阀、时任直隶军务督办褚玉璞的哥哥褚玉凤看中,这个制造了天津多起强奸案的色魔,通过天津慈善机构八善堂头头杜笑山将常玉英诓骗入彀。这杜笑山,乃是褚玉璞的铁杆狗腿子。白宗巍从北京归来后,为寻妻子找到杜笑山,却被打出门外,悲愤之下,白写下诉状,从天津中原公司顶楼跳楼身亡。事发后天津报章先说其死与褚玉璞、杜笑山有关,后来经杜花三千大洋贿赂报纸主笔,舆论遂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说白宗巍是精神病患者,眼看此事不了了之。荣元得知此事,立志给白伸冤,在天津高等检察官彭斌帮助下,趁天津警察厅新厅长上任时拦车鸣冤,却发现这位新厅长就是死者的大舅子常之英。原来常之英生意做赔后,结识张家口土匪叶长发,在叶的诓骗下与之协同作案,然后逃往张家口。刚当了两天土匪,又被另一伙土匪中的女匪首小金鱼劫持上山。小金鱼看中常之英,强行与之结婚,后常被叶上山救走。两人结伴同游,寻找妹妹,在江南巧遇张作霖的外甥夏小明,得知三妹常美英所嫁之童大海,正是张作霖眼前的红人。靠着这层关系,常之英当上了天津警察厅厅长,叶长发也当上了天津侦缉队队长,刚一上任,就得知妹妹被拐,妹夫自杀。常之英惹不起褚玉璞,抓不到已经潜逃的褚玉凤,只能泄愤于杜笑山,更加之逃出杜公馆的常玉英得知丈夫自杀后殉情,常之英悲愤之下,决定公开枪毙杜笑山。在法场行刑完毕后,常之英的妻子小金鱼现身人群中。原来,她与另一伙土匪火并后下山寻夫,在山东巧遇潜逃的褚玉凤。小金鱼杀了褚玉凤,到天津来找常之英,至此大仇得报。
天津电台三六茶座节目连线专访
刘立福,男,1924年生于天津,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。2003年荣获天津曲艺家协会、天津曲艺促进会颁发的曲艺事业终身成就奖。擅讲说《聊斋志异》,其演讲的方法与陈士和先生、刘健英先生一脉相承。细腻传神,语言精炼,对于生活和各种民俗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验,书中细节说得详实,书中人物的语气描绘得惟妙惟肖,书外穿插讲究,如《胭脂》中的典故倩女离魂、连城之玉等等;包袱儿运用得当,如《毛大福》中人和狼的对话等;善于运用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,塑造人物性格。
原文:柳芳华,保定人。财雄一乡,慷慨好客,座上常百人。急人之急,千金不靳。宾友假贷常不还。惟一客宫梦弼,陕人,生平无所乞请。每至,辄经岁。词旨清洒,柳与寝处时最多。柳子名和,时总角,叔之。宫亦喜与和戏。每和自塾归,辄与发贴地砖,埋石子伪作埋金为笑。屋五架,掘藏几遍。众笑其行稚,而和独悦爱之,尤较诸客昵。后十余年,家渐虚,不能供多客之求,于是客渐稀;然十数人彻宵谈燕,犹是常也。年既暮,日益落,尚割亩得直,以备鸡黍。和亦挥霍,学父结小友,柳不之禁。无何,柳病卒,至无以治凶具。宫乃自出囊金,为柳经纪。和益德之。事无大小,悉委宫叔。宫时自外入,必袖瓦砾,至室则抛掷暗陬,更不解其何意。和每对宫忧贫。宫曰:子不知作苦之难。无论无金;即授汝千金,可立尽也。男子患不自立,何患贫?一日,辞欲归。和泣嘱速返,宫诺之,遂去。和贫不自给,典质渐空。日望宫至,以为经理,而宫灭迹匿影,去如黄鹤矣。先是,柳生时,为和论亲于无极黄氏,素封也。后闻柳贫,阴有悔心。柳卒,讣告之,即亦不吊;犹以道远曲原之。和服除,母遣自诣岳所,定婚期,冀黄怜顾。比至,黄闻其衣履穿敝,斥门者不纳。寄语云:归谋百金,可复来;不然,请自此绝。和闻言痛哭。对门刘媪,怜而进之食,赠钱三百,慰令归。母亦哀愤无策。因念旧客负欠者十常八九,俾择富贵者求助焉。和曰:昔之交我者为我财耳。使儿驷马高车,假千金,亦即匪难;如此景象,谁犹念曩恩、忆故好耶?且父与人金赀,曾无契保,责负亦难凭也。母故强之。和从教。凡二十余日,不能致一文;惟优人李四,旧受恩恤,闻其事,义赠一金。母子痛哭,自此绝望矣。黄女已及笄,闻父绝和,窃不直之。黄欲女别适。女泣曰:柳郎非生而贫者也。使富倍他日,岂仇我者所能夺乎?今贫而弃之,不仁!黄不悦,曲谕百端,女终不摇。翁妪并怒,旦夕唾骂之,女亦安焉。无何,夜遭寇劫,黄夫妇炮烙几死,家中席卷一空。荏苒三载,家益零替。有西贾闻女美,愿以五十金致聘。黄利而许之,将强夺其志。女察知其谋,毁装涂面,乘夜遁去,丐食于途。阅两月,始达保定,访和居址,直造其家。母以为乞人妇,故咄之。女呜咽自陈。母把手泣曰:儿何形骸至此耶!女又惨然而告以故。母子俱哭。便为盥沐,颜色光泽,眉目焕映。母子俱喜。然家三口,日仅一啖。母泣曰:吾母子固应尔;所怜者,负吾贤妇!女笑慰之曰:新妇在乞人中,稔其况味,今日视之,觉有天堂地狱之别。母为解颐。女一日入闲舍中,见断草丛丛,无隙地;渐入内室,尘埃积中,暗陬有物堆积,蹴之迕足,拾视皆朱提。惊走告和。和同往验视,则宫往日所抛瓦砾,尽为白金。因念儿时常与瘗石室中,得毋皆金?而故第已典于东家。急赎归。断砖残缺,所藏石子俨然露焉,颇觉失望;及发他砖,则灿灿皆白镪也。顷刻间,数巨万矣。由是赎田产,市奴仆,门庭华好过昔日。因自奋曰:若不自立,负我宫叔!刻志下帷,三年中乡选。乃躬赍白金往酬刘媪。鲜衣射目;仆十余辈,皆骑怒马如龙。媪仅一屋,和便坐榻上。人哗马腾,充溢里巷。黄翁自女失亡,西贾逼退聘财,业已耗去殆半,售居宅,始得偿。以故困窘如和曩日。闻旧婿烜耀,闭户自伤而已。媪沽酒备馔款和,因述女贤,且惜女遁。问和娶否。和曰:娶矣。食已,强媪往视新妇,载与俱归。至家,女华妆出,群婢簇拥若仙。相见大骇,遂叙往旧,殷问父母起居。居数日,款洽优厚,制好衣,上下一新,始送令返。媪诣黄许报女耗,兼致存问。夫妇大惊。媪劝往投女,黄有难色。既而冻馁难堪,不得已如保定。既到门,见闬闳峻丽,阍人怒目张,终日不得通。一妇人出,黄温色卑词,告以姓氏,求暗达女知。少间,妇出,导入耳舍。曰:娘子极欲一觐;然恐郎君知,尚候隙也。翁几时来此?得毋饥否?黄因诉所苦。妇人以酒一盛、馔二簋,出置黄前。又赠五金,曰:郎君宴房中,娘子恐不得来。明旦,宜早去,勿为郎闻。黄诺之。早起趣装,则管钥未启,止于门中,坐幞囊以待。忽哗主人出。黄将敛避,和已睹之,怪问谁何,家人悉无以应。和怒曰:是必奸宄!可执赴有司。众应声出,短绠绷系树间。黄惭惧不知置词。未几,昨夕妇出,跪曰:是某舅氏。以前夕来晚,故未告主人。和命释缚。妇送出门,曰:忘嘱门者,遂致参差。娘子言:相思时,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,同刘媪来。黄诺,归述于妪。妪念女若渴,以告刘媪,媪果与俱至和家。凡启十余关,始达女所。女着帔顶髻,珠翠绮纨,散香气扑人;嘤咛一声,大小婢媪,奔入满侧,移金椅床,置双夹膝。慧婢瀹茗;各以隐语道寒暄,相视泪荧。至晚,除室安二媪;裀褥温耎,并昔年富时所未经。居三五日,女意殷渥。媪辄引空处,泣白前非。女曰:我子母有何过不忘;但郎忿不解,妨他闻也。每和至,便走匿。一日,方促膝坐,和遽入,见之,怒诟曰:何物村妪,敢引身与娘子接坐!宜撮鬓毛令尽!刘媪急进曰:此老身瓜葛,王嫂卖花者,幸勿罪责。和乃上手谢过。即坐曰:姥来数日,我大忙,未得展叙。黄家老畜产尚在否?笑云:都佳。但是贫不可过。官人大富贵,何不一念翁婿情也?和击桌曰: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,更何得旋乡土!今欲得而寝处之,何念焉!言至忿际,辄顿足起骂。女恚曰:彼即不仁,是我父母。我迢迢远来,手皴瘃,足趾皆穿,亦自谓无负郎君;何乃对子骂父,使人难堪?和始敛怒,起身去。黄妪愧丧无色,辞欲归。女以二十金私付之。既归,旷绝音问,女深以为念。和乃遣人招之。夫妻至,惭怍无以自容。和谢曰:旧岁辱临,又不明告,遂使开罪良多。黄但唯唯。和为更易衣履。留月余,黄心终不自安,数告归。和遗白金百两曰:西贾五十金,我今倍之。黄汗颜受之。和以舆马送还,暮岁称小丰焉。异史氏曰:雍门泣后,朱履杳然,令人愤气杜门,不欲复交一客。然良朋葬骨,化石成金,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。闺中人坐享高奉,俨然如嫔嫱,非贞异如黄卿,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?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。乡有富者,居积取盈,搜算入骨。窖镪数百,惟恐人知,故衣败絮、啖糠粃以示贫。亲友偶来,亦曾无作鸡黍之事。或言其家不贫,便瞋目作怒,其仇如不共戴天。暮年,日餐榆屑一升,臂上皮折垂一寸长,而所窖终不肯发。后渐尪羸。濒死,两子环问之,犹未遽告;迨觉果危急,欲告子,子至,已舌蹇不能声,惟爬抓心头,呵呵而已。死后,子孙不能具棺木,遂藁葬焉。呜呼!若窖金而以为富,则大帑数千万,何不可指为我有哉?愚已!白话文:柳芳华是河北保定人。家中财产,在乡里数第一。他为人慷慨好客,家中常有百十客人。他常急人之所急,为朋友解救困难,往往千金不惜。朋友们向他借钱,也很少有归还的。唯有一个宾客名宫梦弼,是陕西人,从来没提出过什么请求。但他每次来到柳芳华家,一住就是一年。这人性格潇洒,谈吐文雅,柳芳华和他相处的时间最多。柳芳华有个儿子,叫柳和,当时年纪很小,称宫梦弼为叔叔。宫梦弼也很喜欢与这孩子一起玩。每逢柳和自私塾回来,他们就揭开地上铺的砖,把石子埋进去,假装埋金子以为游戏,家中的五所房子,几乎全都埋遍了。众人都笑宫梦弼像孩子一样的稚气,唯独柳和喜欢他,和他亲近。过了十多年,柳家的财产慢慢地用空了,供不起这众多食客朋友的需求,于是客人们逐渐地离去。然而在柳家,十余人的宴会,通宵达旦,还是常有的事。柳芳华到了晚年,家境越来越难以支持,只好出卖土地得几个钱,以备饭菜招待客人。柳和也挥霍,学着他父亲结交小朋友,柳芳华看到也不禁止他。不久,柳芳华病死了,家里穷得连买棺材的钱都没了。宫梦弼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钱来,为柳芳华办理了丧事。柳和更加感激宫的恩德,家中无论事情大小,都委托给他。宫梦弼每次从外边回来,袖子里必定带些碎瓦片,进了屋,就扔到阴暗的屋边角落里,别人更不理解他的用意是什么。柳和经常与宫梦弼谈起家中的贫苦,宫梦弼听了对他说:孩子,你现在还不知道真正受苦的滋味!不要说没有钱,就是给你一千两金子,你也会马上花光的。男子汉所愁的是不能自立,愁什么贫穷?一天,宫梦弼告辞回家,柳和流着眼泪,嘱咐他早些回来,宫梦弼答应了就去了。柳和家逐渐穷得不能自给,家里的东西也卖完了,天天盼望着宫梦弼回来,替他料理一下家事。但宫梦弼一走,毫无音信。从前,柳芳华在世的时候,为柳和结亲于无极县黄氏,也是一个大户人家。后来,黄氏听说柳家如今一贫如洗,暗地里就有悔婚的念头。柳芳华去世,给黄家送去讣告,黄家也没来吊唁;而柳家只认为是路远,就原谅了他。柳和守孝三年期满,母亲就让他自己到黄家订下完婚的日期,希望得到黄家的同情与照顾。及到了黄家,他的岳父听说柳和穿着破衣烂衫,鞋子有了洞,就告诉门人,不要放柳和进来,并让门人转告他说:回去筹划一百两银子,可以再来;不然的话,就从此断绝这门亲事。柳和听了这话,痛哭流涕。黄家对门的一位刘老妈妈看了很可怜他,就留他在自己家里吃饭,送了他三百个铜钱,劝慰着让他回去。柳和回到家后,母亲很气愤,但也没有别的法子。她想起过去交往的宾客中,十个里有八九个借过他们家的钱,都没有归还,就想让柳和去找几家富裕的人家,向他们求助。柳和说:过去和我们交好的人,都是为了我家的钱财,假若儿子乘坐驷马的高车,去借一千金也不难;眼下,穷到这样子,谁还去想过去待他的好处?而且父亲当初借钱给人的时候,也从没立过字据或找过中间保人,去讨债也没有凭据啊!母亲坚持一定让他去,柳和只好去试试。结果,讨了二十多天,一文钱也没讨到;只有演戏为生的李四,从前受过柳家的恩恤,听到他们眼下的情况,赠送他一两银子。母子两人大哭一场,从此也就绝了讨债的念头。黄家的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,听说父亲拒绝了柳和的婚事,心里很不以为然。父亲要把她改嫁给别人,女儿哭着说:柳郎并不是天生就的穷命。假若他现在比以前还富几倍,谁又能把他从我们手中夺去?现在因为他穷了,就抛弃了他,是不仁义的。黄老头子心里很不愉快,婉言劝解训导,女儿终不改变自己的主意。黄老头子与老婆子都生气了,一天到晚责骂女儿,女儿也安然不放在心上。不久,黄家夜间遭到强盗的抢劫,夫妇两人被炮烙得几乎死去,家中的财产也被抢得荡然一空。时间慢慢地又过了三年,黄家家境更加零落下来。有一位西方来的商人,听说黄家的女儿很漂亮,愿意出五十两银的聘礼。黄氏贪图这笔钱财,就答应了,想强迫女儿嫁给他。女儿得知他们的阴谋,就毁坏了衣裳,涂抹了丽孔,乘着黑夜逃出家门,沿途乞讨。经过两个月,到了保定。她打听到柳和家的住址,就直接到了柳和家。柳和的母亲以为她是讨饭的人,就大声呵叱她。女儿哭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。柳和的母亲拉着她的手,流着泪说:孩子,你怎么这副样子?女儿又凄惨地告诉了所以这样的原因。讲罢,母女两人大哭。接着就给她盥洗沐浴,那娇秀的面容,眉宇间的神采,焕然一新。柳和与他母亲都很高兴。然而,一家三口人,一天只能吃一顿饭。母亲流着泪说:我母子二人本应如此,可怜的是你这贤德的媳妇,也跟着我们受苦。媳妇笑着安慰她说:媳妇沿途讨过饭,很知道讨饭人的境况和滋味,现在回过头去看看,已经觉得有天堂与地狱的区别了。柳和的母亲听了这话,也就笑了。一天,媳妇走进一间空闲的房子,地上杂草丛生,几乎无插脚之地。她慢慢走进内间,只见里面积满了灰尘,在黑暗的偏屋角堆积着东西,用脚踢一踢,硬硬的抬起一看,全是银子。她惊喜地告诉柳和,柳和同她去一看,就是宫梦弼原先抛的碎瓦砾,现在都变成了银子。柳和因而想起,孩童时与宫叔叔在屋里埋的石子,是否都是银子呢?可是,那屋子现已典给别人,他急忙赎了回来。在断砖残缺处所埋的石子都明显地露出来,很觉失望。挖开别的砖一看,光灿灿的银子都摆在那里。转眼间,柳和就成了百万富翁。从此,柳和赎回自己的田产,购买了奴仆,门庭的繁华,超过了往日。因而自己发奋说:我若不能自立,就辜负了宫叔叔的期望。于是严格刻苦要求自己,苦读三年,考中举人。他就带着银子,到无极县感谢刘老太太。柳和穿着鲜艳华丽的衣服,光彩夺目,跟从着健仆十余人,各自骑着膘壮的马。刘老太太只有一间狭窄的屋子,柳和就坐在床上。人马喧腾,充满了狭小的巷子。黄老头自女儿逃走后,那个商人就逼着他退还聘礼,可是那五十两银子已经用去了一半,他只好卖掉了屋子,偿还债务,所以穷困潦倒像柳和当年一样。听到过去的女婿很显赫,只有闭门叹气。刘老太太买酒备肴款待柳和,顺便说起黄氏之女很贤惠,并且惋惜她现己逃走。又问柳和娶了妻子没有?柳和说:娶了。吃罢饭,他定要刘老太太到自己家看看新娘,便用车子载着一同回去。到了柳家,黄女穿戴着华服盛装,出来迎接,侍女们前后簇拥着,活像一位天仙。见面后,刘老太太大吃一惊,相互叙谈了往事,黄氏女询问了父母的情况。一连数日,主人热情款待刘老太太,并给她做了好的衣服,上下一新,才让人把她送回家。刘老太太到家后,就到黄家报告他女儿的消息,并转达了他女儿的问候。黄氏夫妇大吃一惊。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靠女儿,他们很觉难为情。由于家益败落,冻饿难忍,不得已才到保定。到了女婿门前,只见门楼高耸,很有气势。守门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,整整一天也不给他通报。后来,看到一位妇人从里面走出来,黄老头陪着笑脸,用谦卑的语言,说明了自己的姓名,请她偷偷地告诉女儿。妇人一会儿出来,把他引到一间耳房里,说:娘子很想拜见您,但又怕郎君知道,请您稍候,等待机会。你老人家什么时候来到此地?是否有点饥饿?黄老头说明自己的苦楚。妇人送来一壶酒,两盘菜,放在桌上。又赠给五两银子,说:郎君正在房中请客,娘子恐怕来不了。明天早晨你应当早早离开这里,不要让郎君得知风声。黄老头点头称是。第二天早晨,他早起打点行李准备出去,可是,大门上的锁还未开,他只好在大门洞中,坐在行李上等待开门。忽然听到有人喧哗,说主人出来了。黄老头急急收拾行装,准备回避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柳和看到他,责问他是什么人?家人都没法回答。柳和生气地说:这一定是个坏人,把他捆起来,押送到衙门去审办。众仆从一涌而上,把他用一根绠绳捆到树上。黄老头惭愧畏惧,不知如何说才好。过了一会儿,昨晚那位妇人出来,双膝跪在柳和面前说:他是我的舅舅,昨天来得很晚,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主人。柳和叫人给他解绳子,那妇人送黄出门,说:昨天忘了嘱咐守门的人,致使造成今天这样的差错。娘子说,想念时,可以让老夫人扮装成卖花的人,和刘老太太同来。黄老头答应了。回到家里,把这事告诉了黄老太太。黄老太太想念自己的女儿,如饥似渴,把心思告诉了刘老太太。刘老太太就按黄氏女儿说的办法,到了柳和的家。她们走过十几道门,才到了女儿的绣房。女儿身穿彩帔,头梳高髻;头戴珍珠翡翠,身着绫罗,满身散发着扑鼻的香气。只要小声一喊,大小丫鬟仆妇就围在身边,搬来金饰交椅,安放好一对夹膝,有聪慧的丫鬟来沏茶倒水。母女见面各自用暗语问寒问暖,相视泪水荧荧。晚间,打扫一间房子,安排两位老太太,铺盖的被褥,温暖而柔软,连当年富庶时都不曾有过。住了三五天,女儿待母亲心意很恳切。母亲把女儿引到无人之处,哭泣着说明以前的过错。女儿说:我们母女间,有什么忘不了的过错?但柳郎气愤没有消除,是提防他知道。每当柳和来时,黄老太太便躲开。一天,她们母女刚促膝谈话,柳和突然进来,看到这种情景,生气地说:哪来的村妇?敢大胆和娘子靠在一起坐着,应该叫人把你的鬓毛都薅干净。刘老太太急向前解释说:这是我的亲戚,卖花的王大嫂,希望你不要责怪。柳和让刘老太太坐上首谢了罪。接着他就坐下来,说:姥姥来了好几天了,我只是忙,未能坐下来与您拉拉家常。黄家那老畜生,现在还活着?刘老太太笑着说:都好。只是穷日子难过。官人现在富贵了,为什么不思念翁婿间的情谊?柳和拍着桌子说:想当初,不是姥姥您可怜我,送我一碗粥,我怎么能活着回乡!现在,我恨不得吃他的肉,剥他的皮,有何可想念的啊!说到气愤时,竟跺脚骂起来。黄氏女忿恚地说:他们做得不对,也是我的生身父母啊!我千里迢迢来投你,手都裂了口子,脚趾也都磨穿了。我自己想,没有辜负郎君的地方,怎么能对子骂父,使人不堪忍受!柳和才收敛怒容,走了。黄老太太感到很惭愧,心中也很懊丧,面无血色。辞别女儿,要回家去。女儿偷偷交给她二十两银子。回到家后,再也没有听到音信。黄氏女很想念他们,柳和就派人把黄氏夫妇接来。老夫妻到柳家,羞愧得无地自容。柳和道歉说:去年你来到我家,又不明自告诉我,使我冒犯得罪的地方很多。黄老头子只是唯唯地应付。柳和为他们更换了衣服和帽子,留在家里。住了一个多月,黄老头子心里总是不踏实,告辞回家。临走时,柳和赠送他一百两银子,说:那个西方商人给你五十两,我今天给你加倍。黄老头子满脸羞惭,接过银子。柳和用车马把他们送回去。到了晚年,他家也成了小康人家。
原文:张鸿渐,永平人。年十八,为郡名士。时卢龙令赵某贪暴,人民共苦之。有范生被杖毙,同学忿其冤,将鸣部院,求张为刀笔之词,约其共事。张许之。妻方氏,美而贤,闻其谋,谏曰:大凡秀才作事,可以共胜,而不可以共败:胜则人人贪天功,一败则纷然瓦解,不能成聚。今势力世界,曲直难以理定,君又孤,脱有翻覆,急难者谁也!张服其言,悔之,乃婉谢诸生,但为创词而去。质审一过,无所可否。赵以巨金纳大僚,诸生坐结党被收,又追捉刀人。张惧,亡去。至凤翔界,资斧断绝。日既暮,踟躇旷野,无所归宿。歘睹小村,趋之。老媪方出阖扉,见生,问所欲为,张以实告。妪曰:饮食床榻,此都细事;但家无男子,不便留客。张曰:仆亦不敢过望,但容寄宿门内,得避虎狼足矣。妪乃令入,闭门,授以草荐,嘱曰:我怜客无归,私容止宿,未明宜早去,恐吾家小娘子闻知,将便怪罪。妪去,张倚壁假寐。忽有笼灯晃耀,见妪导一女郎出。张急避暗处,微窥之,二十许丽人也。及门,见草荐,诘妪;妪实告之。女怒曰:一门细弱,何得容纳匪人!即问:其人焉往?张惧,出伏阶下。女审诘邦族,色稍霁,曰:幸是风雅士,不妨相留。然老奴竟不关白,此等草草,岂所以待君子!命妪引客入舍。俄顷,罗酒浆,品物精洁;既而设锦裀于榻。张甚德之,因私询其姓氏。妪曰:吾家施氏,太翁夫人俱谢世,止遗三女。适所见,长姑舜华也。妪去。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,因取就枕上,伏榻翻阅,忽舜华推扉入。张释卷,搜觅冠履。女即榻捺坐曰:无须,无须!因近榻坐,腆然曰:妾以君风流才士,欲以门户相托,遂犯瓜李之嫌。得不相遐弃否?张皇然不知所对,但云:不相诳,小生家中,固有妻耳。女笑曰:此亦见君诚笃,顾亦不妨。既不嫌憎,明日当烦媒妁。言已,欲去。张探身挽之,女亦遂留。未曙即起,以金赠张,曰:君持作临眺之资;向暮,宜晚来。恐傍人所窥。张如其言,早出晏归,半年以为常。一日,归颇早,至其处,村舍全无,不胜惊怪。方徘徊间,闻媪云:来何早也!一转盼间,则院落如故,身固已在室中矣,益异之。舜华自内出,笑曰:君疑妾耶?实对君言:妾,狐仙也,与君固有夙缘。如必见怪,请即别。张恋其美,亦安之。夜谓女曰:卿既仙人,当千里一息耳。小生离家三年,念妻孥不去心,能携我一归乎?女似不悦,曰:琴瑟之情,妾自分于君为笃;君守此念彼,是相对绸缪者,皆妄也!张谢曰:卿何出此言!谚云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后日归念卿时,亦犹今日之念彼也。设得新忘故,卿何取焉?女乃笑曰:妾有褊心:于妾,愿君之不忘;于人,愿君之忘之也。然欲暂归,此复何难,君家咫尺耳!遂把袂出门,见道路昏暗,张逡巡不前。女曳之走,无几时,曰:至矣。君归,妾且去。张停足细认,果见家门。踰垝垣入,见室中灯火犹荧。近以两指弹扉。内问为谁,张具道所来。内秉烛启关,真方氏也。两相惊喜,握手入帷。见儿卧床上,慨然曰:我去时儿才及膝,今身长如许矣!夫妇依倚,恍如梦寐。张历述所遭。问及讼狱,始知诸生有瘐死者,有远徙者,益服妻之远见。方纵体入怀,曰:君有佳耦,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!张曰:不念,胡以来也?我与彼虽云情好,终非同类;独其恩义难忘耳。方曰:君以我何人也!张审视,竟非方氏,乃舜华也。以手探儿,一竹夫人耳。大惭无语。女曰:君心可知矣!分当自此绝矣,犹幸未忘恩义,差足自赎。过二三日,忽曰:妾思痴情恋人,终无意味。君日怨我不相送,今适欲至都,便道可以同去。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,令闭两眸,觉离地不远,风声飕飕。移时,寻落。女曰:从此别矣。方将订嘱,女去已渺。怅立少时,闻村犬鸣吠,苍茫中见树木屋庐,皆故里景物,循途而归。踰垣叩户,宛若前状。方氏惊起,不信夫归,诘证确实,始挑灯呜咽而出。既相见,涕不可仰。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;又见床卧一儿,如昨夕,因笑曰:竹夫人又携入耶?方氏不解,变色曰:妾望君如岁,枕上啼痕固在也。甫能相见,全无悲恋之情,何以为心矣!张察其情真,始执臂欷歔,具言其详。问讼案所结,并如舜华言。方相感慨,闻门外有履声,问之不应。盖里中有恶少,久窥方艳,是夜自别村归,遥见一人踰垣去,谓必赴淫约者,尾之入。甲故不甚识张,但伏听之。及方氏亟问,乃曰:室中何人也?方讳言:无之。甲言:窃听已久,敬将以执奸耳。方不得已,以实告。甲曰:张鸿渐大案未消,即使归家,亦当缚送官府。方苦哀之,甲词益狎逼。张忿火中烧,把刀直出,剁甲中颅。甲踣,犹号;又连剁之,遂死。方曰:事已至此,罪益加重。君速逃,妾请任其辜。张曰:丈夫死则死耳,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!卿无顾虑,但令此子勿断书香,目即瞑矣。天明,赴县自首。赵以钦案中人,姑薄惩之。寻由郡解都,械禁颇苦。途中遇女子跨马过,一老妪捉鞚,盖舜华也。张呼妪欲语,泪随声堕。女返辔,手启障纱,讶曰:表兄也,何至此?张略述之。女曰:依兄平昔,便当掉头不顾;然予不忍也。寒舍不远,即邀公役同临,亦可少助资斧。从去二三里,见一山村,楼阁高整。女下马入,令妪启舍延客。既而酒炙丰美,似所夙备。又使妪出曰:家中适无男子,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,前途倚赖多矣。遣人措办数十金,为官人作费,兼酬两客,尚未至也。二役窃喜,纵饮,不复言行。日渐暮,二役径醉矣。女出,以手指械,械立脱;曳张共跨一马,驶如龙。少时,促下,曰:君止此。妾与妹有青海之约,又为君逗留一晌,久劳盼注矣。张问:后会何时?女不答;再问之,推堕马下而去。既晓,问其地,太原也。遂至郡,赁屋授徒焉。托名宫子迁。居十年,访知捕亡寖怠,乃复逡巡东向。既近里门,不敢遽入,俟夜深而后入。及门,则墙垣高固,不复可越,只得以鞭挝门。久之,妻始出问。张低语之。喜极,纳入,作呵叱声,曰:都中少用度,即当早归,何得遣汝半夜来?入室,各道情事,始知二役逃亡未返。言次,帘外一少妇频来,张问伊谁,曰:儿妇耳。问:儿安在?曰:赴郡大比未归。张涕下曰:流离数年,儿已成立,不谓能继书香,卿心血殆尽矣!话末已,子妇已温酒炊饭,罗列满几。张喜慰过望。居数日,隐匿房榻,惟恐人知。一夜,方卧,忽闻人语腾沸,捶门甚厉。大惧,并起。闻人言曰:有后门否?益惧,急以门扇代梯,送张夜度垣而出,然后诣门问故,乃报新贵者也。方大喜,深悔张遁,不可追挽。张是夜越莽穿榛,急不择途;及明,困殆已极。初念本欲向西,问之途人,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。遂入乡村,意将质衣而食。见一高门,有报条黏壁上,近视,知为许姓,新孝廉也。顷之,一翁自内出,张迎揖而告以情。翁见仪貌都雅,知非赚食者,延入相款。因诘所往。张托言:设帐都门,归途遇寇。翁留诲其少子。张略问官阀,乃京堂林下者;孝廉,其犹子也。月余,孝廉偕一同榜归,云是永平张姓,十八九少年也。张以乡、谱俱同,暗中疑是其子;然邑中此姓良多,姑默之。至晚解装,出齿录,急借披读,真子也。不觉泪下。共惊问之。乃指名曰:张鸿渐,即我是也。备言其由。张孝廉抱父大哭。许叔侄慰劝,始收悲以喜。许即以金帛函字,致告宪台,父子乃同归。方自闻报,日以张在亡为悲;忽白孝廉归,感伤益痛。少时,父子并入,骇如天降,询知其故,始共悲喜。甲父见其子贵,祸心不敢复萌。张益厚遇之,又历述当年情状,甲父感愧,遂相交好。白话文:张鸿渐,是永平郡人。年龄才十八岁,是永平郡有名的文土。当时的卢龙县令赵某异常贪婪残暴,百姓们受尽压榨,叫苦连天。有个姓范的秀才被赵县令用杖刑活活打死,全县的秀才们对范生的屈死都忿忿不平,要到省里的巡抚衙门去为范生鸣冤告状,来求张鸿渐起草状词,并约他一起赴省。张鸿渐答应了他们的要求。张的妻子方氏,长得很美,性情贤惠,听到秀才们的主张后,就劝张鸿渐说:大凡跟秀才们作事,可以共同取胜,而不可以一起失败:若胜了就人人贪天功以为己有,一败了就纷纷瓦解四散,不能再聚合起来。当今是个认钱财看权力的世界,是非曲直很难凭真理判定。您又孤单无兄弟,假若有个三长两短,危难之时谁能来解救您!张鸿渐很佩服她说的话,心里后悔了,便去婉言谢绝了秀才们的约请,只为他们写了状词就走了。巡抚衙门对这起案子审理了一下,没有作出结论。赵县令用了巨额金钱贿赂上司,秀才们竟得了个结党的罪名被抓起来,并又追查写状词的人。张鸿渐害怕,只得逃离家乡。张鸿渐逃到陕西凤翔府境内,钱都花光了。日落西山天将黑了,他还在旷野中徘徊,寻不到住宿的地方。忽然看见附近有个小村庄,就急忙奔了过去。有个老妇人正要出来关门,看见了张鸿渐,就问他要干什么。张鸿渐就对她照实说明了来意。老妇人说:吃饭睡觉,这都是小事;只是家里没有男人,不便留客。张鸿渐说:我也不敢有过高的希望,只要能容我在门里头借宿,躲避一下虎狼就心满意足了。老妇人这才让他进来,关上门,给了他一捆干草,嘱咐说:我是同情你没处去,私自答应留宿的。天不明你就得早走,恐怕叫我家姑娘听到,就要怪罪我了。说完走了。张鸿渐倚着墙打起盹来。突然发现有灯笼闪着亮光,原来是老妇人引着一位女郎出来了。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,偷偷看去,那女郎是个二十来岁的俊美人。女郎来到大门口,看见了干草,就问老妇人是怎么回事;老妇人如实说了。女郎生气地说:咱满门女流之辈,怎能收留非亲非故的男人!立即又问:那人在哪里?张鸿渐害怕,从暗中出来跪在了台阶下。女郎详细问明了他的籍贯族姓,脸色稍微转和,说道:幸好是位风雅学子,不妨留宿。但老奴竟然不禀报一声,这样潦草简陋,岂能用来招待君子!便吩咐老妇人领客人进了屋。不一会儿,摆上酒来,菜肴饭食都精美清洁;饭后又拿进锦缎褥子铺在床上。张鸿渐非常感激女郎,就私下里偷偷打听她的姓氏。老妇人说:我家主人姓施,老爷和夫人都去世了,只留下了三位姑娘。刚才你见到的那位,是大姑娘舜华。老妇人说完走了。张鸿渐看见桌上有《南华经》的注释本,便取过来放在床头上,趴在床上翻阅起来。忽然舜华推开门进来了。张鸿渐放下书,要寻找自己的鞋帽。舜华走到床前按他坐下,说:用不着!用不着!就靠近床前坐下,很腼腆地说道:我觉得您是位风流才子,想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您,于是不避嫌疑而来。您能不嫌弃我吗?张鸿渐听了,惊慌得不知怎么回答,只是说道:不敢相瞒,小生家中已有妻子了。舜华笑着说:从这里也能看出您的诚实,不过也不妨碍。既然您不嫌弃,我明天就去请媒人。说完了,要走。张鸿渐探过身子拉住她,她也就留下来。天还没亮舜华即起床,拿银子送给张鸿渐,说:您可以拿它作为游玩的费用。临近黑天,应该晚一点来,恐怕被别人看见。张鸿渐按她的话,早出晚归,这样过了半年也就习以为常了。有一天,他回来得稍早了点,到了住处,村庄房舍全没有了,感到非常惊讶。正在徘徊的时候,听见老妇人说: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哇!一转眼的功夫,院落又像以前那样,自已原来已经站在屋里了。张鸿渐心里更加惊异。舜华从里屋出来,笑着说:您怀疑我了吗?实话对你说吧:我,是个狐仙,和您本来就有前世的姻缘。假若你一定要见怪的话,就请你马上走吧。张鸿渐留恋她的美貌,也就安下心来。夜里张鸿渐对舜华说:您既然是仙人,千里之遥的路程喘口气的功夫就该到了。小生离家已经三年了,心里惦念着老婆孩子,您能带我回家一趟吗?舜华听完,好像不高兴地说道:原以为,我对您的恩爱之情够深厚的了;可您守着我却想着她,看来你对我的这些亲热,都是虚假的啊!张鸿渐急忙向她道歉说: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!俗话说得好:‘一日夫妻,百日恩义。’以后我回家想念您的时候,也会像今天怀念她一样。假若我得新忘旧,您能喜欢我吗?舜华这才笑着说:我是有点心窄:对于我,就希望你永远不能忘记;而对于别人,就希望你一定把她忘了。不过您想暂时回家看看,这又有什么难处?你的家就近在咫尺啊!于是抓着他的衣襟出了门。见道路昏黑,张鸿渐畏缩不前。舜华便拉着他往前走,不多时,她说:到了。您回家去,我就走了。张鸿渐停住脚步仔细认了认,果然见到了自已的家门。他跳墙进了院子,看见屋里仍然亮着灯。便走过去用两个手指头弹敲屋门。屋内问是谁,张鸿渐说明是自己回来了。屋里人拿着蜡烛开开门,真是方氏。两人相见惊喜异常,握着手进了帏帐。张鸿渐看见儿子睡在床上,很感慨地说:我走的时候儿子才有膝盖那么高,如今却长得这么大了。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,恍惚如在梦中。张鸿渐对妻子历述了自己在外的整个遭遇。当问到那场官司时,才知道秀才们有死在监狱里的,有远离家乡的,张鸿渐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卓识。方氏纵身投入他的怀抱,说:您有了漂亮的新娘子,看来不会再想念我这独守空房的落泪人了!张鸿渐说:若是不想念,怎么还回来呢?我和她虽说感情好,然而她终究不是人类;只是她的恩义不能忘记罢了。方氏说:你以为我是什么人?张鸿渐仔细一看,眼前哪里是方氏,竟是舜华!伸手去摸儿子,原来是一个竹夫人。张鸿渐惭愧得说不出话来,舜华说:我可知道你的心了!我们的缘分该从此断绝了。幸好你还不忘恩义,多少还能赎罪。过了两三天,舜华忽然说:我想痴心恋着别人,终归没有意味。您天天怨我不送你回家,今天正好要去京城,顺路可和你一同走。于是从床上拿过竹夫人,和张鸿渐都跨上去,叫他闭上两眼。张鸿渐觉得离地不远,耳边响起飕飕的风声。不多时,便落下来,舜华说:咱们从此别了。张鸿渐正要和她约定相见日期,舜华早已不见了。张鸿渐惆怅地站了一会儿,听见村里狗叫,模模糊糊地看见树木房屋,都是家乡的景物,便沿着道路回到家门前。他跳墙进去敲门,还像前一次那个样子。方氏一听惊起,不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,再三追问对证确实了,才挑着灯呜咽着开门出来。两人相见,方氏哭得抬不起头来。张鸿渐怀疑这是舜华在变幻花样耍弄他;又看见床上睡着个孩子,和上次一样,就笑着说:这‘竹夫人’又被你带进来了?方氏听了大惑不解,变了脸说:盼着你回来都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,枕头上的泪痕还在上边。如今刚刚能相见,竟无一点悲伤依恋之情,哪还有点人性?张鸿渐见她情真意切,这才上去抓住她的臂膀哽咽起来,把自己的前后遭遇详尽地讲了一遍。问到官司的结果,与上次舜华说的话完全符合。夫妻二人正在相对感慨的时候,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,方氏问是谁,却无人应声。原来村里有个年轻的光棍无赖某甲,早就看上了方氏的美貌。这一夜他从别的村里回来,远远地看见有个人跳进方氏的院墙里面去了,以为这必定是个应方氏之约去私通的,便尾随着进来了。某甲本来不太认得张鸿渐,只是伏在门外偷听他们说话。等到方氏听到脚步声多次问是谁时,某甲竟说道:屋里是什么人?方氏假说:没有人。某甲说:我偷听已经很久了,这就要捉奸呢。方氏不得已,只好说了实话。某甲说:张鸿渐的大案还没了结,如果是他来家,也应该绑起来送到官府去。方氏苦苦哀求他,某甲的话却越说越下流,并逼她答应和自己私通。张鸿渐胸中怒火燃烧,拿刀冲出门去,照某甲就是一刀,砍中了他的脑袋。某甲倒在地上,仍在号叫,张鸿渐又连砍数刀,才死了。方氏说: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,罪更加重了。你赶快逃走吧,让我来担这个罪名。张鸿渐说:大丈夫该死就死,岂能为活命而辱没老婆、连累孩子呢!你不要管我,只要让孩子能读书成才,我就是死也闭上眼了。天明以后,张鸿渐去县衙自首了。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审批的案件中的人犯,所以姑且只轻微责罚了他一下。不久张鸿渐就被从府里押往京城,身上的枷锁折磨得他非常难受。路上遇见一位女子骑马而过,有个老妇人为她牵着马,一看原来是舜华。张鸿渐呼喊老妇人想说句话,泪水随着声音淌了下来。舜华掉过马头,用手掀开面纱,惊讶地说:这不是表哥吗?怎么来到这里?张鸿渐大略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,舜华说:若依着表兄以往的做法,我就该掉过头去不管;但是我却不忍心这样做。寒舍离这里不远,就邀请差官们一起光临,也可多多资助你点盘缠。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,看见一座山村,村里楼阁高大整齐。舜华下马进村,吩咐老妇人开门引进客人。不一会儿摆上了丰盛味美的酒菜,就像早准备好了一样。舜华又让老妇人出来对他们说:家里恰巧没有男主人,请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,路上依赖他们的地方多着呢。已经派人去筹集几十两银子,一来为官人作盘费,二来也好酬谢两位差官,人到这时还没回来呢。两个差役心中暗喜,便开怀痛饮,不再说赶路了。天渐渐黑了,两个差役径直喝醉了。舜华出来,用手指了指张鸿渐身上的枷锁,枷锁立刻就从他身上脱落了。她拉着张鸿渐一起跨在那匹马上,像龙一样飞驰而去。不多时,舜华催促他下马,说:您就留在这儿。我和妹妹约好要到青海去,又为你逗留了半天,让她久等了。张鸿渐说:咱们以后何时见面?舜华没回答;再问她时,她把张鸿渐推落到马下,自己扬长而去。天亮以后,张鸿渐问人家这是什么地方,原来是山西太原郡。他于是到了郡城,赁了处房子教起书来。并改名换姓叫宫子迁。他在这里一住十年。通过打听知道这几年官府对于追捕他的事已经渐渐松懈,这才又慢慢地朝东往家走。靠近村子时,他没敢急着进,而是等夜深人静后才进去。张鸿渐到了家门口,一看院墙又高又坚固,没法再跳进去,只得用马鞭敲门。过了好久,妻子才出屋问是谁。张鸿渐小声告诉了她。方氏听说高兴极了,急忙开门叫他进来,并装作斥责的声音,说道:在京城钱不够用,就该早回来拿,怎么叫你半夜回来?进了屋,夫妻二人说了说这些年来各人生活的情况,才知道那两个差役也一直逃亡在外没有回来。他俩说话期间,帘子外边有个少妇多次来往,张鸿渐就问她是谁,方氏说:是儿媳。张鸿渐又问:儿子在哪里?方氏说:到郡城参加乡试还没回来。张鸿渐一听流下泪来说:我在外流落了这些年,儿子已经成人了,没想到他真能读书成才,您的心血可说是全都用尽了!话没说完,儿媳已烫好了酒做好了饭,摆了满满一桌。张鸿渐真是大喜过望。住了几天,他总是躲在床上不出屋子,惟恐被别人知道。有天夜里,夫妻二人刚睡下,忽听外面人声鼎沸,捶门的声响非常猛烈。他俩吓坏了,赶紧一同起来。听到外面的人说:他家有后门吗?方氏更加害怕了,急忙用一扇门代替梯子,送张鸿渐乘夜色跳墙出去;然后到大门口问是什么事,原来是来家为新科举人报喜的差役。方氏大喜,很后悔让张鸿渐逃走,但是追也没法追了。张鸿渐这天夜里在野草树丛中连跑带钻,急得顾不上分辨道路;到了天亮,已是困乏到了极点。起初他本想往西走,问了问路上的人,这儿竟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。于是他进了村子,心想拿衣服换顿饭吃。发现有座高大的门楼,墙上贴着报喜的大红纸条,走过去看了看,知道这一家姓许,是新科举人。不一会儿,有位老翁从大门里出来,张鸿渐迎上去行了个礼并说明了来意。许翁见他仪表不凡,知道他不是骗吃喝的人,便请他进家用酒饭招待了他。许翁于是问他要到哪里去,张鸿渐假说道:在京城设馆教书,回家路上遭了强盗的洗劫。许翁愿意留下他来教自己的小儿读书。张鸿渐略问了一下许翁的官阶门第,他竟是一位退居林下的京官,新科举人是他的侄子。过了一个多月,许举人和一位同榜的举人一起来家,这位举人说他家住永平府,姓张,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。张鸿渐因为张举人的家乡、姓氏谱系和自己相同,心中怀疑他可能是自己的儿子;但是又一想县里的同姓很多,怕错了就没敢相认。到了晚上解行李时,许举人拿出一册记载同榜举人籍贯、三代的《齿录》,张鸿渐急忙借来翻阅,一看这张举人还真是自己的儿子。张鸿渐看着《齿录》,不觉掉下泪来。大家都惊奇地问他怎么了,他这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:这张鸿渐,就是我呀。便详尽地叙述了自己的前后遭遇。张举人跑过来抱着父亲大哭起来。经许家叔侄二人安慰劝说,张鸿渐父子才转悲为喜。许翁立即拿出银子和绸缎并写好信,派人送往御史那里,张鸿渐父子于是一同回家。方氏自从得到儿子中举的喜报以后,天天为张鸿渐逃亡在外感到悲伤;忽然有人说新举人回来了,心里更加悲痛。不多时,张鸿渐父子一起进了家门,方氏大吃一惊,以为丈夫从天而降,当问知事情的经过后,全家人才悲喜交集。某甲的父亲见张鸿渐的儿子中举显贵了,也不敢再萌发害人之心,张鸿渐却更加厚待他,又历述了当年出事的真实情景。某甲的父亲听了很受感动,并且非常惭愧,于是两家互相和解,成为朋友。
原文:粤西孙子楚,名士也。生有枝指。性迂讷,人诳之,辄信为真。或值座有歌妓,则必遥望却走。或知其然,诱之来,使妓狎逼之,则赪颜彻颈,汗珠珠下滴。因共为笑。遂貌其呆状,相邮传作丑语,而名之孙痴。邑大贾某翁,与王侯埒富。姻戚皆贵冑。有女阿宝,绝色也。日择良匹,大家儿争委禽妆,皆不当翁意。生时失俪,有戏之者,劝其通媒。生殊不自揣,果从其教。翁素耳其名,而贫之。媒媪将出,适遇宝,问之,以告。女戏曰:渠去其枝指,余当归之。媪告生。生曰:不难。媒去,生以斧自断其指,大痛彻心,血益倾注,滨死。过数日,始能起,往见媒而示之。媪惊,奔告女。女亦奇之。戏请再去其痴。生闻而哗辨,自谓不痴;然无由见而自剖。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,何遂高自位置如此?由是曩念顿冷。会值清明,俗于是日,妇女出游,轻薄少年,亦结队随行,恣其月旦。有同社数人,强邀生去。或嘲之曰:莫欲一观可人否?生亦知其戏己;然以受女揶揄故,亦思一见其人,忻然随众物色之。遥见有女子憩树下,恶少年环如墙堵。众曰:此必阿宝也。趋之,果宝。审谛之,娟丽无双。少倾,人益稠。女起,遽去。众情颠倒,品头题足,纷纷若狂;生独默然。及众他适,回视,生犹痴立故所,呼之不应。群曳之曰:魂随阿宝去耶?亦不答。众以其素讷,故不为怪,或推之,或挽之,以归。至家,直上床卧,终日不起,冥如醉,唤之不醒。家人疑其失魂,招于旷野,莫能效。强拍问之,则蒙眬应云:我在阿宝家。及细诘之,又默不语。家人惶惑莫解。初,生见女去,意不忍舍,觉身已从之行,渐傍其衿带间,人无呵者。遂从女归,坐卧依之,夜辄与狎,甚相得;然觉腹中奇馁,思欲一返家门,而迷不知路。女每梦与人交,问其名,曰:我孙子楚也。心异之,而不可以告人。生卧三日,气休休若将澌灭。家人大恐,托人婉告翁,欲一招魂其家。翁笑曰:平昔不相往还,何由遗魂吾家?家人固哀之,翁始允。巫执故服、草荐以往。女诘得其故,骇极,不听他往,直导入室,任招呼而去。巫归至门,生榻上已呻。既醒,女室之香匳什具,何色何名,历言不爽。女闻之,益骇,阴感其情之深。生既离床寝,坐立凝思,忽忽若忘。每伺察阿宝,希幸一再遘之。浴佛节,闻将降香水月寺,遂早旦往候道左,目眩睛劳。日涉午,女始至。自车中窥见生,以掺手搴帘,凝睇不转。生益动,尾从之。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。生殷勤自展,魂益摇。车去,始归。归复病,冥然绝食,梦中辄呼宝名。每自恨魂不复灵。家旧养一鹦鹉,忽毙,小儿持弄于床。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,振翼可达女室。心方注想,身已翩然鹦鹉,遽飞而去,直达宝所。女喜而扑之,锁其肘,饲以麻子。大呼曰:姐姐勿锁!我孙子楚也!女大骇,解其缚,亦不去。女祝曰:深情已篆中心。今已人禽异类,姻好何可复圆?鸟云:得近芳泽,于愿已足。他人饲之不食,女自饲之则食。女坐,则集其膝;卧,则依其床。如是三日。女甚怜之。阴使人瞷生,生则僵卧气绝,已三日,但心头未冰耳。女又祝曰:君能复为人,当誓死相从。鸟云:诳我。女乃自矢。鸟侧目若有所思。少间,女束双弯,解履床下,鹦鹉骤下,衔履飞去。女急呼之,飞已远矣。女使妪往探,则生已寤。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,堕地死,方共异之。生既苏,即索履。众莫知故。适妪至,入视生,问履所在。生曰:是阿宝信誓物。借口相覆:小生不忘金诺也。妪反命。女益奇之,故使婢泄其情于母。母审之确,乃曰:此子才名亦不恶,但有相如之贫。择数年得婿若此,恐将为显者笑。女以履故,矢不他。翁媪从之。驰报生。生喜,疾顿瘳。翁议赘诸家。女曰:婿不可久处岳家;况郎又贫,久益为人贱。儿既诺之,处蓬茆而甘藜藿,不怨也。生乃亲迎成礼,相逢如隔世欢。自是家得匳妆,小阜,颇增物产。而生痴于书,不知理家人生业;女善居积,亦不以他事累生。居三年,家益富。生忽病消渴,卒。女哭之痛,泪眼不晴,至绝眠食。劝之不纳,乘夜自经。婢觉之,急救而醒,终亦不食。三日,集亲党,将以殓生。闻棺中呻以息,启之,已复活。自言:见冥王,以生平朴诚,命作部曹。忽有人白:‘孙部曹之妻将至。’王稽鬼录,言:‘此未应便死。’又白:不食三日矣。’王顾谓:‘感汝妻节义,姑赐再生。’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。由此体渐平。值岁大比,入闱之前,诸少年玩弄之,共拟隐僻之题七,引生僻处与语,言:此某家关节,敬秘相授。生信之,昼夜揣摩,制成七艺。众隐笑之。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,力反常经,题纸下,七艺皆符。生以是抡魁。明年,举进士,授词林。上闻异,召问之。生具启奏。上大嘉悦。后召见阿宝,赏赉有加焉。异史氏曰:性痴则其志凝:故书痴者文必工,艺痴者技必良;世之落拓而无成者,皆自谓不痴者也。且如粉花荡产,卢雉倾家,顾痴人事哉!以是知慧黠而过,乃是真痴;彼孙子何痴乎!白话文:广东西边有个叫孙子楚的人,是个名士。他生来有六个手指,性格憨厚,口齿迟钝。别人骗他,他都信以为真,有时遇到座席上有歌妓在,他远远地看见转身便走了。别人知道他有这种脾气,就把他骗来,让妓女挑逗逼迫他,他就羞得脸一直红到脖子,汗珠直往下淌。大家因此而笑话他,形容他呆痴的样子,到处传说,并给他起了一个难听的外号孙痴。本县有个大商人某翁,可与王侯比富,他的亲戚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。大富商有个女儿叫阿宝,长得非常漂亮,她父母正忙着为她挑选佳婿。许多名门贵族的子弟争着来求亲,商人都没看中。正巧孙子楚的妻子死了,有人捉弄他,劝他到大富商家提亲。孙子楚也没想想自己的情况,竟托媒人去了。商人也知道孙子楚的名字,但嫌他太穷没答应。媒人要离开的时候,正好遇上阿宝。阿宝问什么事,媒人讲了来意,阿宝便开玩笑地说:他如能把那个多余的指头砍了,我就嫁给他。媒婆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。孙自言道:这不难。媒婆走后,孙子楚便用斧头把第六个指头剁去了,血流如注,痛得他几乎死了过去。过了几天,刚能起床,便到媒婆家把已剁掉六指的手给她看。媒婆吓了一跳,忙去富商家告诉了阿宝。阿宝也很惊奇,又开了个玩笑说孙子楚还得去掉那个痴劲才行。孙子楚听后大声辩解,说自己并不痴呆,然而却没有机会当面向阿宝表白。转念一想,阿宝也未必美如天仙,何必把自己的身价抬那么高。因此求亲的念头也就凉了下来。正好清明节到了,按风俗这一天是妇女们到郊外踏青的日子。一些轻薄少年也结伴同行,对妇女们评头论足,随意调笑。有几个文朋诗友也硬把孙子楚拉去了,有的嘲笑他说:不想看看你那可意的美人吗?孙子楚知道大家在戏弄自己,但因为受了阿宝的嘲弄,也想见见阿宝是个什么样的人,所以便欣然随大家边走边看。远远地见一个女子在树下歇息,一群恶少把她围得像一堵墙似的。朋友们说:这一定是阿宝了。跑过去一看,果然是阿宝。仔细看真是美丽无比,十分动人。一会儿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阿宝急忙起身走了。众人神魂颠倒,评头论足,简直要发狂了,唯有孙子楚默默无语。大家都走开了,可回头一看,孙子楚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儿,喊他也不答应。大家来拉他说:魂随阿宝去了吗?孙子楚还是不说话。大家因为他平时就呆板少语,也不奇怪。有人推着他,有人拉着他,回家去了。孙子楚到家后,一头倒在床上。整天昏睡不起,像醉了一样,喊也喊不醒。家里人以为他丢了魂,到野外给他叫魂也不见效。用劲拍打着问他,他才含糊朦胧地说:我在阿宝家。再细问他时,又默默无语了。家里人心里害怕,也不知是怎么回事。当初,孙子楚见阿宝走了,心里非常难舍,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跟她走了,渐渐地靠在了她的衣带上,也没有人呵斥她。于是跟阿宝回了家。坐着躺着都和阿宝在一起,到了夜里便与阿宝交欢,很是亲热欢治。可就是觉得肚子里特别饿,想回家一趟,却不认得回家的路。阿宝每每梦到与人交合,问他的名字,都是说:我是孙子楚。阿宝心里很奇怪,可也不便告诉别人。孙子楚躺了三天,眼看就要断气了,家里人又急又怕,就托人到商人家里恳求给孙子楚招魂。商人笑着说:平时素无往来,怎么会把魂丢在我家呢?孙家哀求不已,商人才答应了。巫婆拿着孙子楚的旧衣服、草席子来到商人家。阿宝知道了来意后,害怕极了,她不让巫婆到别处去,直接把巫婆带到自已房中,任凭巫婆招呼一番后离去了。巫婆刚回到孙家门口,屋内床上的孙子楚已经呻吟起来。醒后,他还能清清楚楚地说出阿宝室内摆设用具的名字和颜色,一点不错。阿宝听说后,更加害怕了,但心里也感到了孙子楚的情义之深。孙子楚能起床后,不论坐着,还是站着,总是若有所思,精神恍惚,好像丢了什么。常打听阿宝的消息,盼望能再见到阿宝。浴佛节那天,听说阿宝将要到水月寺烧香,孙子楚一早就去在路旁等候,直看得头晕眼花,到中午阿宝才来。阿宝从车里看到了孙子楚,用纤手撩起帘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。孙子楚更加动了情,就在后面跟着走。阿宝忽然让丫鬟来问他的姓名。孙子楚很殷勘地说了,更加魂魄摇荡,直到车走了以后,他才回家。孙子楚回家后,旧病复发,不吃不喝,昏睡中喊着阿宝的名字,直恨自己的灵魂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到阿宝的家里去。他家中养了一只鹦鹉,这时突然死了,小孩子拿着在床边玩。孙子楚看见了心想,我如果能变成鹦鹉,展翅就可飞到阿宝的房里了。心里正想着,身子果然已变成了一只鹦鹉,翩然飞了出去,一直飞到了阿宝的房中。阿宝高兴地捉住它,将它的腿用绳子绑住,用麻籽喂它。鹦鹉忽然口吐人声说:姐姐别绑我,我是孙子楚啊!阿宝吓了一跳,忙解开绳子,鹦鹉也不飞走。阿宝对着鹦鹉祷告说:你的深情已铭刻在我心中。现在我们人禽不同类,良姻怎么能复圆呢?鹦鹉说:能在你的身边,我的心愿已经满足了。其它人喂它它不吃,只有阿宝喂它,它才肯吃。阿宝坐下,鹦鹉就蹲在她的膝上;阿宝躺下,鹦鹉就偎在她的身边。这样过了三天,阿宝很可怜它,就悄悄派人去察看孙子楚。见孙子楚僵卧在床上已断气三天了,只是心口窝还有点温暖。阿宝又祷告说:你要是能重新变成人,我就是死也要与你相伴。鹦鹉说:你骗我!阿宝立刻发起誓来。鹦鹉斜着眼睛,好像在思索什么。一会儿,阿宝裹脚,把鞋脱到床下,鹦鹉猛地冲下,用嘴叼起鞋来飞走了。阿宝急忙呼叫它,鹦鹉已经飞远了。阿宝派个老妈妈前去探望,孙子楚果然已经醒过来了。孙家的人见鹦鹉叼来一只绣鞋,便落地死了,正感到奇怪,孙子楚已醒来。刚醒就开始找鞋,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正好阿宝家的老妈妈赶到。进房看到孙子楚,就问他鞋在哪里。孙子楚说:鞋是阿宝发誓的信物,请你代我转告,我孙子楚不会忘记她金子般的诺言。老妈妈回来把话照榉说了一遍,阿宝更是奇怪,便让丫鬟把这些事故意泄露给自己的母亲。母亲又详细询问明白后才说:孙子楚这个人还是有才学的,名声也不错,但却像司马相如一样贫寒。选了几年的女婿,最后得到的竟是这样的,恐怕会被显贵们笑话。阿宝因为鞋的缘故,不肯他嫁,父母只好听了她的。有人跑去告诉孙子楚这个消息,孙子楚非常高兴,病立刻全好了。阿宝的父母想把孙子楚招赘过来。阿宝说:女婿不应该长住在岳父家里。何况他家又贫穷,住长了会让人家瞧不起。女儿既然已经答应了他,住草屋、吃粗饭决无怨言。孙子楚于是去迎娶新娘成婚,两人相见如隔世的夫妻又团圆了一样高兴。自此以后,孙子楚家有了阿宝的嫁妆,增加了财物家产,生活有了好转。孙子楚只是迷在书里,不知道治家理财。阿宝是个善于当家过日子的人,家中诸事都不用孙子楚操心。过了三年,家中更富了。可孙子楚忽然得热病死了。阿宝哭得非常悲痛,眼里的泪水始终没有干过,觉也不睡,饭也不吃,谁劝也不听,乘夜里上吊了。丫鬟发现后,急忙救护,才醒了过来,可总也不吃东西。三天后,家人召集亲友,准备给孙子楚送葬。听到棺材里传出呻吟之声,打开一看,孙子楚复活了。自己说是:见到了阎王,阎王说我这个人生平朴实诚恳,命令我当了部曹。忽然有人说:‘孙部曹的妻子将要到了。’阎王查了生死簿,说:‘她还不到死的时候。’又有人说:‘已经三天不吃饭了。’阎王回身说:‘你妻子的节义行为感动了我,让你再生阳世吧。’于是就派马夫牵着马把我送了回来。从此以后,孙子楚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。这年适逢乡试,进考场之前,一群少年戏弄孙子楚,一起拟了七个偏怪的试题,把孙子楚骗到僻静之处,说:这是有人通过关系得到的试题,因咱们友好才偷偷地告诉你。孙子楚信以为真,黑天白日地琢磨,准备好了七篇八股文。大家都暗暗地笑他。当时主考官考虑到用过去的题目会有抄袭之弊,有意地一反常规,试题发下来,竟与孙子楚准备的七题一模一样,孙子楚中了乡试头名。第二年又中了进士,进了翰林院。皇上听说了孙子楚这些怪事,把他召来询问,孙子楚全都如实地奏明了。皇上非常称赞和高兴。后又召见阿宝,赏赐了很多东西。
原文:真毓生,楚夷陵人,孝廉之子。能文,美丰姿,弱冠知名。儿时,相者曰:后当娶女道士为妻。父母共以为笑。而为之论婚,低昂苦不能就。生母臧夫人,祖居黄冈,生以故诣外祖母。闻时人语曰:黄州‘四云’,少者无论。盖郡有吕祖庵,庵中女道士皆美,故云。庵去臧氏村仅十余里,生因窃往。扣其关,果有女道士三四人,谦喜承迎,仪度皆洁。中一最少者,旷世真无其俦,心好而目注之。女以手支颐,但他顾。诸道士觅盏烹茶。生乘间问姓字。答云:云栖,姓陈。生戏曰:奇矣!小生适姓潘。陈赪颜发颊,低头不语,起而去。少间,瀹茗,进佳果。各道姓字:一,白云深,年三十许;一,盛云眠,二十以来;一,梁云栋,约二十有四五,却为弟。而云栖不至。生殊怅惘,因问之。白曰:此婢惧生人。生乃起别,白力挽之,不留而出。白曰:而欲见云栖,明日可复来。生归,思恋綦切。次日,又诣之。诸道士俱在,独少云栖,未便遽问。诸女冠治具留餐,生力辞,不听。白拆饼授箸,劝进良殷。既问:云栖何在?答云:自至。久之,日势已晚,生欲归。白捉腕留之,曰:姑止此,我捉婢子来奉见。生乃止。俄,挑灯具酒,云眠亦去。酒数行,生辞已醉。白曰:饮三觥,则云栖出矣。生果饮如数。梁亦以此挟劝之,生又尽之,覆琖告辞。白顾梁曰:吾等面薄,不能劝饮,汝往曳陈婢来,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。梁去,少时而返,具言:云栖不至。生欲去,而夜已深,乃佯醉仰卧。两人代裸之,迭就淫焉。终夜不堪其扰。天既明,不睡而别,数日不敢复往,而心念云栖不忘也,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。一日,既暮,白出门,与少年去。生喜,不甚畏梁,急往款关。云眠出应门,问之,则梁亦他适。因问云栖。盛导去,又入一院,呼曰:云栖!客至矣。但见室门閛然而合。盛笑曰:闭扉矣。生立窗外,似将有言,盛乃去。云栖隔窗曰:人皆以妾为饵,钓君也。频来,身命殆矣。妾不能终守清规,亦不敢遂乖廉耻,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。生乃以白头相约。云栖曰:妾师抚养。即亦非易,果相见爱,当以二十金赎妾身。妾候君三年。如望为桑中之约,所不能也。生诺之。方欲自陈,而盛复至,从与俱出,遂别归。中心怊怅,思欲委曲夤缘,再一亲其娇范,适有家人报父病,遂星夜而还。无何,孝廉卒。夫人庭训最严,心事不敢使知,但刻减金赀,日积之。有议婚者,辄以服阕为辞。母不听。生婉告曰:曩在黄冈,外祖母欲以婚陈氏,诚心所愿。今遭大故,音耗遂梗,久不如黄省问;旦夕一往,如不果谐,从母所命。夫人许之。乃携所积而去。至黄,诣庵中,则院宇荒凉,大异畴昔。渐入之,惟一老尼炊灶下,因就问。尼曰:前年老道士死,‘四云’星散矣。问:何之?曰:云深、云栋,从恶少去;向闻云栖寓居郡北;云眠消息不知也。生闻之悲叹。命驾即诣郡北,遇观辄询,并少踪迹。怅恨而归,伪告母曰:舅言:陈翁如岳州,待其归,当遣伻来。逾半年,夫人归宁,以事问母,母殊茫然。夫人怒子诳;媪疑甥与舅谋,而未以闻也。幸舅出,莫从稽其妄。夫人以香愿登莲峰,斋宿山下。既卧,逆旅主人扣扉,送一女道士,寄宿同舍,自言:陈云栖。闻夫人家夷陵,移坐就榻,告愬坎坷,词旨悲恻。末言:有表兄潘生,与夫人同籍,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,但道其暂寄栖鹤观师叔王道成所,朝夕厄苦,度日如岁。令早一临存;恐过此以往,未之或知也。夫人审名字,即又不知。但云:既在学宫,秀才辈想无不闻也。未明早别,殷殷再嘱。夫人既归,向生言及。生长跪曰:实告母:所谓潘生,即儿也。夫人既知其故,怒曰:不肖儿!宣淫寺观,以道士为妇,何颜见亲宾乎!生垂头,不敢出词。会生以赴试入郡,窃命舟访王道成。至,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。既归,悒悒而病。适臧媪卒,夫人往奔丧,殡后迷途,至京氏家,问之,则族妹也。相便邀入。见有少女在堂,年可十八九,姿容曼妙,目所未睹。夫人每思得一佳妇,俾子不怼,心动,因诘生平。妹云:此王氏女也,京氏甥也。怙恃俱失,暂寄此耳。问:婿家谁?曰:无之。把手与语,意致娇婉,母大悦,为之过宿,私以己意告妹。妹曰:良佳。但其人高自位置;不然,胡蹉跎至今也。容商之。夫人招与同榻,谈笑甚欢;自愿母夫人。夫人悦,请同归荆州;女益喜。次日,同舟而还。既至,则生病未起,母欲慰其沉痾,使婢阴告曰: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。生未信,伏窗窥之,较云栖尤艳绝也。因念:三年之约已过,出游不返,则玉容必已有主。得此佳丽,心怀颇慰。于是冁然动色,病亦寻瘳。母乃招两人相拜见。生出,夫人谓女:亦知我同归之意乎?女微笑曰:妾已知之。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,母不知也。妾少字夷陵潘氏,音耗阔绝,必已另有良匹。果尔,则为母也妇;不尔,则终为母也女,报母有日也。夫人曰:既有成约,即亦不强。但前在五祖山时,有女冠问潘氏,今又潘氏,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。女惊曰:卧莲峰下者母耶?询潘者,即我是也。母始恍然悟,笑曰:若然,则潘生固在此矣。女问:何在?夫人命婢导去问生,生惊曰:卿云栖耶?女问:何如?生言其情,始知以潘郎为戏。女知为生,羞与终谈,急返告母。母问其何复姓王。答云:妾本姓王。道师见爱,遂以为女,从其姓耳。夫人亦喜,涓吉为之成礼。先是,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。道成居隘,云眠遂去之汉口。女娇痴不能作苦,又羞出操道士业,道成颇不善之。会京氏如黄冈,女遇之流涕,因与俱去,俾改女冠装,将论婚士族,故讳其曾隶道士籍。而问名者,女辄不愿,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,心厌嫌之。是日,从夫人归,得所托,如释重负焉。合卺后,各述所遭,喜极而泣。女孝谨,夫人雅怜爱之;而弹琴好弈,不知理家人生业,夫人颇以为忧。积月余,母遣两人如京氏,留数日而归,泛舟江流,欻一舟过,中一女冠,近之,则云眠也。云眠独与女善。女喜,招与同舟,相对酸辛。问:将何之?盛云:久切悬念。远至栖鹤观。则闻依京舅矣。故将诣黄冈,一奉探耳。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。今视之如仙,剩此漂泊人,不知何时已矣!因而欷歔。女设一谋:令易道装,伪作姊,携伴夫人,徐择佳耦。盛从之。既归,女先白夫人,盛乃入。举止大家;谈笑间,练达世故。母既寡,苦寂,得盛良欢,惟恐其去。盛早起,代母劬劳,不自作客。母益喜,阴思纳女姊,以掩女冠之名,而未敢言也。一日,忘某事未作,急问之,则盛代备已久。因谓女曰:画中人不能作家,亦复何为。新妇若大姊者,吾不忧也。不知女存心久,但惧母嗔。闻母言,笑对曰:母既爱之,新妇欲效英、皇,何如?母不言,亦冁然笑。女退,告生曰:老母首肯矣。乃另洁一室,告盛曰:昔在观中共枕时,姊言:‘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,我两人当共事之。’犹忆之否?盛不觉双眦荧荧,曰:妾所谓亲爱者,非他:如日日经营,曾无一人知其甘苦;数日来,略有微劳,即烦老母恤念,则中心冷暖顿殊矣。若不下逐客令,俾得长伴老母,于愿斯足,亦不望前言之践也。女告母。母今姊妹焚香,各矢无悔词,乃使生与行夫妇礼。将寝,告生曰: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。生犹未信。既而落红殷褥,始奇之。盛曰:妾所以乐得良人者,非不能甘岑寂也;诚以闺阁之身,腆然酬应如勾栏,所不堪耳。借此一度,挂名君籍,当为君奉事老母,作内纪纲,若房闱之乐,请别与人探讨之。三日后,幞被从母,遣之不去。女早诣母所,占其床寝,不得已,乃从生去。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,习为常。夫人故善弈,自宴居,不暇为之。自得盛,经理井井,昼日无事,辄与女弈。挑灯瀹茗,听两妇弹琴,夜分始散。每与人曰:儿父在时,亦未能有此乐也。盛司出纳,每记籍报母。母疑曰:儿辈常言幼孤,作字弹棋,谁教之?女笑以实告。母亦笑曰: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,今竟得两矣。忽忆童时所卜,始信定数不可逃也。生再试不第。夫人曰:吾家虽不丰,簿田三百亩,幸得云眠纪理,日益温饱。儿但在膝下,率两妇与老身共乐,不愿汝求富贵也。生从之。后云眠生男女各一;云栖女一男三。母八十余岁而终:孙皆入泮;长孙,云眠所出,已中乡选矣。白话文:真毓生,是湖北夷陵人,举人的儿子。他文章写得好,长得又俊雅潇洒,少年时就出了名。还是孩子时,有个相面的见了他说:以后当娶女道士为妻。真生的父母听了都以为是笑谈。但真生长大后,虽多方提亲,却高不成,低不就,一直找不到合适的。真生的母亲臧夫人,娘家是黄冈的。这天,真生因为有事去拜见外祖母。到了黄冈,听人都在传说黄州‘四云’,少者无伦。原来,本郡有座吕祖庵,庵中的女道士们都长得很美,所以有这种说法。吕祖庵距臧家村仅十几里路,真生便偷偷跑了去想见识见识。到了吕祖庵,敲敲门,果然有三四个女道士出来迎接,都很整洁漂亮。其中一个最年轻的,真是绝代佳人,无与伦比。真生一见钟情,目不转睛地盯着她。那少女手托香腮,只是看着别处。女道士们都去煮茶、找茶碗去了。真生乘机问少女的姓名,少女回答说:叫云栖,姓陈。真生开玩笑说:太巧了!我正好姓潘。云栖听了,羞红了脸颊,低下头默默不语,接着起身走了。不一会儿,女道士们煮了茶来,又端上水果,各自介绍了自己的姓名。一个叫白云深,三十多岁;一个叫盛云眠,二十来岁;另一个叫梁云栋,二十四五,却是妹妹。只是陈云栖没来。真生心中怅惘,便问云栖哪去了。白云深说:这丫头怕生人。真生便起身告辞。白云深极力挽留,真生不听,走出门去。白云深说:如想见云栖,明天可再来。真生回去后,非常想念陈云栖。第二天,又去吕祖庵拜访。女道士们都在,惟独不见陈云栖,真生也不好马上便问。女道士们摆下饭菜,留真生吃饭。真生极力推辞,道士们不听。白云深掰开一块饼,又塞给他一双筷子,殷勤地劝着。吃完饭,真生说:云栖在哪里?回答说:她自己会来的。过了很久,天已晚了,真生想回去。白云深拉住他的胳膊,说:再待会儿,我去把那丫头捉来见你!真生便不走了。一会儿,白云深挑着灯笼,摆上酒菜,这时盛云眠也走了。酒过数巡,真生推辞说醉了。白云深说:喝三杯,云栖就出来了。真生便喝了三杯。梁云栋也以此要挟,真生又喝了三杯。喝完,倒扣过酒杯,告辞要走。白云深看着梁云栋说:咱俩的面子小,不能劝客人多喝点。你去拖陈丫头来,就说潘郎等妙常已经很久了!,梁云栋离去,不一会儿又回来了,说:云栖不来!真生想走,但夜已深,便假装醉了,仰面睡下。白、梁二人替他脱光了衣服,轮番凑上去行淫。真生终夜不堪骚扰,天刚亮,便立即走了。此后,一连好几天,不敢再去吕祖庵。但心里仍念念不忘云栖,只好不时在吕祖庵附近探视云栖的行踪。一天,天已黑了。真生见白云深跟着一个少年男子走了,非常高兴。他不太怕梁云栋,便急忙去敲门;盛云眠答应着出来开了门,真生一问,梁云拣也出去没回来,便问云栖在不在。盛云眠领着他又进入一个小院,呼唤说:云栖,来客人了!只见云栖的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。盛云眠笑着说:关门了!真生站在窗外,像有话要说,盛云眠便走了。云栖隔着窗对真生说:她们拿我作钓饵,在钓你上钩呢!你再来,性命难保!我虽然不能守一辈子清规,可也不敢丧尽廉耻。我想得到一个真正像潘郎那样的人侍奉他!真生发誓要跟她白头到老,云栖说:我师傅抚养我很不容易,你如果真的爱我,就用二十两银子赎我出去。我等你三年。如指望跟我幽会偷情,绝对办不到!真生答应了。正想再倾吐心曲,盛云眠又来了。真生只得跟着她出去,告辞回去了。心中惆怅,想再想方设法,亲眼看看云栖,正巧老家来人,告诉他父亲病危。真生连夜奔回。不久,真举人便去世了。臧夫人家教很严,真生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心事,只是减扣自己的花销,天天攒钱。有来拉亲的,真生就以给父亲服孝为由推辞。母亲不听,真生婉转地告诉母亲说:上次在黄冈,外祖母想给我提一个姓陈的姑娘,我很愿意。因为家中遭了这次变故,跟黄冈久不通音讯,很久没再去问这事了。等我再去一趟,如这事不成,再听凭母亲吩咐!藏夫人答应了。真生便携带着自己的积蓄上了路。到了黄冈,真生径直去了吕祖庵。只见院宇颓败,一片荒凉,跟原先大不相同。真生慢慢走进去,见只有一个老尼姑正在做饭,真生便上前询问。老尼姑说:前年老道士死了,‘四云’早已散了。真生问:到哪里去了?回答说:云深、云栋跟恶少走了;云栖听说寄住在郡北;云眠不知下落。真生听了,悲叹不已。便又赶到郡北,碰到庙观就打听,却没有一点云栖的踪迹。真生只得惆怅地返回家,骗母亲说:舅父说:陈老翁到岳州去了,等他回来,就派仆人来告知。半年后臧夫人回娘家探亲,问母亲这件事,她母亲却茫然不知。臧夫人大怒,知道儿子在撒谎。臧老太太却怀疑外甥孙子跟他舅父有商量,只是没告诉自己。幸亏真生的舅父出了远门,没法对证。臧夫人到莲峰烧香还愿,在山下住宿。睡下后,店主人又来敲门,送进来一个女道士,同宿一屋。女道士自称叫陈云栖,听臧夫人说家是夷陵的,云栖就搬过座位,挨着夫人讲诉起自己的坎坷遭遇,言词神情悲伤凄恻。最后又说:我有个姓潘的表兄,跟夫人是同一个地方的。麻烦夫人托您的子侄们去告诉他,就说我现在暂住在栖鹤观师叔王道成处,天天受苦,度日如年,让他早点来看看我。不然恐怕错过这个机会,以后就难以见面了。臧夫人询问潘生的名字,云栖却不知道,只是说:他既然在学宫读书,那些秀才们一定听说过他。第二天,天还没亮,云栖早早告辞,又再三嘱咐臧夫人不要忘了。臧夫人回家,跟儿子提起这事。真生跪在地上说:实话告诉母亲:那个潘生,就是儿子!臧夫人问知缘故,大怒地说:不肖之子!在尼姑观行淫,以女道士为妻,传出去还有什么脸见亲戚朋友!真生耷拉着脑袋,一句话不敢说。正好真生要到郡城考试,便偷偷地租了船去访王道成。赶到栖鹤观,得知云栖已于半月前出游,一去不回。真生回到家中,郁郁不乐,接着便病了。正赶上真生的外祖母去世了。臧夫人回去奔丧。出殡后回家的路上迷了路,来到一个姓京的人家,一打听,还是自己的族妹家。京家请臧夫人进屋。臧夫人见到堂屋内有个少女,约十八九岁,长得秀雅无比,真是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少女。臧夫人常想找个美丽的儿媳,好安慰儿子,见了这个少女,不禁心动,便打听她的情况。族妹说:这是王家的女儿,京家的外甥女。双亲都已去世,暂时寄居在这里。臧夫人问:婆家是哪里?族妹回答说:还没有。臧夫人握着那少女的手跟她说了几句话,见她神情娇婉,心中更加高兴。便在京家住了一晚,私下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族妹。族妹说:这事很好。只是这姑娘自视很高;不然,怎会拖到现在还没婆家。容我慢慢和她商量。臧夫人叫过少女同床而睡,二人又说又笑,十分高兴。少女自愿认臧夫人为母,夫人欢喜,请她同去荆州。少女更加高兴。第二天,臧夫人带着少女同船返回。到家后,真生仍然卧病在床。母亲想安慰安慰他,让丫鬟悄悄地去告诉他说:夫人给公子带了个美人来!真生不信,趴在窗子上往外瞅了瞅,果然见一个少女,生得比云栖还要美丽十分。心中想道:三年之约已经过去,既然出游一去不返,肯定有了新意中人。现在得到这样一个美人,倒也足慰平生。于是喜笑颜开,病也好像一下子好了。母亲招呼真生和少女见过面,真生便出去了。臧夫人对少女说:你知道我让你一同来的意思吗?少女微笑着说:我已经知道了。但我之所以愿意一同来的本意,母亲却不知道。我小的时候和夷陵人潘生订了亲。后来音讯隔绝,想必他早已另娶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我们就做婆媳;不然,我们仍然做母女。臧夫人说:既然早有婚约,当然不能勉强。只是前些年我在五祖山时,就有个女道士打听潘生;现在又是潘生,可夷陵的世族大家并没有姓潘的。少女惊讶地问:那次在莲峰下住宿的,是母亲吗?打听潘生的那个女道士就是我啊!臧夫人恍然大悟,笑着说:如是这样,那么潘生早就在这里了!,少女问:在哪里?夫人命丫鬟领着她去问真生。真生大惊,问:你是云栖?少女问:你怎么知道的?真生讲了实情,说当初冒姓潘是跟她开了个玩笑。少妇知道潘生就是真生,害羞地不说话了,忙回去告诉了夫人。夫人问道:你怎么又姓了王呢?云栖回答说:我本姓王。我的师傅很喜欢我,认了我作女儿,我便改姓了师傅的姓。臧夫人也很高兴,择了吉日为儿子和云栖成了亲。原来,云栖和云眠当初都去投奔了王道成。因为王道成住处狭窄,云眠便又去了汉口。云栖娇弱,不能劳作,又害羞再去当道士,王道成很不耐烦。正好碰上亲戚京氏去黄冈,云栖哭着讲了自己的遭遇,京氏便带着她一同回了家,让她换下道士的服装还了俗。因为要给她向大户人家提亲,所以忌讳提起她当过道士。但是有来提亲的,云栖都不愿意。舅父、舅母摸不透她的心思,心里十分厌烦她。由于这次偶然的机会,云栖得以跟臧夫人回到夷陵,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,她如释重负。成亲后,真生和云栖各自述说了自己的遭遇,都欢喜得流下了眼泪。云栖为人孝顺勤谨,臧夫人非常爱怜她。但云栖喜好的是弹琴下棋,不会料理家务,臧夫人很感忧愁。一个多月后.臧夫人让真生夫妻俩去京氏家拜访。两人住了几天才往回走。船行江中,见另一只船很快地驶过,船上有个女道士。靠近一看,原来是云眠!云眠惟独和云栖要好。云栖见了她非常高兴,让她到自己船上来,二人相对心酸。云栖问:你要到哪里去?盛云眠说:很久以来,我一直想着你,特地去栖鹤观寻找;听说你又去投奔京氏舅舅了,我所以要去黄冈,想去探望你,竟不知你跟意中人已经团聚!现在看你像仙女一样,只剩我一人到处漂泊,真不知何时算了?说着,泪流不止。云栖想出一个主意:让云眠换下道士装,假称是自己的姐姐,将她先带回家中陪伴夫人,再慢慢寻找个好丈夫。盛云眠听从了。回家后,云栖先去禀报过夫人自己的姐姐来了,盛云眠才进家。只见她举止端庄,有大家风度,言谈笑语,老练世故。臧夫人守寡已很久,很感苦寂,见了盛云眠,非常高兴,惟恐她马上就走了。第二天,云眠早早就起来,替夫人操劳,不把自己看作是客人。母亲更加欢喜,心中便暗想再为儿子娶了盛云眠,以掩饰儿媳的道士身份——她却不知道云眠也是道士。臧夫人尽管有了这心思,但还没敢直接说。一天,臧夫人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没做,急忙问时。云眠早已给办妥了。夫人便对云栖说:即使长得像画上的人,但不会治家,又有什么用?新媳妇能像你姐姐这佯,我就不用担忧了。夫人不知云栖也早就有这个心思了,只是怕母亲嗔怪,没敢说。听了母亲这样说,便笑着回答说:母亲既然喜爱她,我想效法女英、娥皇二女同侍大舜的故事,怎么样?母亲没说活,笑了笑。云栖退下,告诉真生说:老母已经点头了!于是另准备了一间干净屋子,云栖又去对云眠说:过去我们在观中同床共宿时,姐姐曾说:‘只要能得到一个亲爱知己的人,我们两人共同服侍他。’你还记得吗?云眠听了,不觉双眼蒙上了泪光,说:我所谓的亲爱之人,不指别的:过去我天天劳作,并无一人知道我的甘苦;几天来,我不过稍操劳了一下,就烦老母挂念体恤,这一冷一暖,我怎能不明白!如果不下逐客令撵我走,能让我长伴老母,我便很满足了,并不敢希望能实现过去说过的话。云栖告诉了母亲,母亲便命姐妹俩焚香发誓,永不后悔。接着就让真生和云眠行了夫妇礼。同床时,云眠告诉真生说:我是二十三岁的老处女。真生还不太相信。既而下红沾湿了褥子,真生才大感惊奇。盛云眠说:我之所以想找个丈夫,并不是耐不得女尼观中的寂寞;实在是因为拿自己的清白身子,像妓女一样应酬客人,令人不能忍受!我借和你这一次欢会,以明确我是属于你的人。今后我只愿代你服侍老母,料理家务。像那闺房之乐,请你跟别的人一块去探讨。三天后,云眠便抱着被子去找老母,让她回去也不回。云栖便早早地到母亲处占了她的床,云眠迫不得已,只得跟真生去睡。从此,隔两三天,两人就更换一次。臧夫人本来很会下棋,自从守了寡,便没心思再下了。盛云眠来了后,一切家务都料理得井井有条。夫人白天没事,常常和云栖下棋;晚上就挑灯品茶,听两个儿媳妇弹弹琴,到半夜才散。常常对人说:孩子的父亲活着时,我都没现在这么快活!盛云眠掌管帐簿和钱财,每次记完帐,都要报告老母。老母怀疑地说:你们姐妹俩都说自小就成了孤儿,那么记帐、弹琴都是跟准学的?云眠实说了自己的道士身分,母亲也笑着说:起初我不想给儿子娶个女道士,现在竟娶了两个!忽然想起儿子小时算的卦,才相信命中注定,运数难逃。后来,真生又去考了次试,仍没考中。夫人说:我们家虽不富裕,也有薄田三百亩。多亏云眠经营料理,生活越来越好过。儿只管在我膝下,领着两个媳妇跟我共乐,不愿意你去求什么富贵!真生听从了。后来,云眠生了一个儿子,一个女儿;云栖生了三男一女。母亲八十多岁时才去世,这时孙子都成了秀才,其中长孙是云眠生的,已经考中了举人。
原文:瑞云,杭之名妓,色艺无双。年十四岁,其母蔡媪,将使出应客。瑞云告曰:此奴终身发轫之始,不可草草。价由母定,客则听奴自择之。媪曰:诺。乃定价十五金,逐日见客。客求见者必以贽:贽厚者,接一弈,酬一画;薄者,留一茶而已。瑞云名噪已久,自此富商贵介,日接于门。余杭贺生,才名夙着,而家仅中赀。素仰瑞云,固未敢拟同鸳梦,亦竭微贽,冀得一睹芳泽。窃恐其阅人既多,不以寒畯在意;及至相见一谈,而款接殊殷。坐语良久,眉目含情。作诗赠生曰:何事求浆者,蓝桥叩晓关?有心寻玉杵,端只在人间。生得之狂喜,更欲有言,忽小鬟来白客至,生仓猝遂别。既归,吟玩诗词,梦魂萦扰。过一二日,情不自已,修贽复往。瑞云接见良欢。移坐近生,悄然谓:能图一宵之聚否?生曰:穷踧之士,惟有痴情可献知己。一丝之贽,已竭绵薄。得近芳容,意愿已足;若肌肤之亲,何敢作此梦想。瑞云闻之,戚然不乐,相对遂无一语。生久坐不出,媪频唤瑞云以促之,生乃归。心甚邑邑,思欲罄家以博一欢,而更尽而别,此情复何可耐?筹思及此,热念都消,由是音息遂绝。瑞云择婿数月,更不得一当,媪颇恚,将强夺之而未发也。一日,有秀才投贽,坐语少时,便起,以一指按女额曰:可惜,可惜!遂去。瑞云送客返,共视额上有指印,黑如墨,濯之益真。过数日,墨痕渐阔;年余,连颧彻准矣。见者辄笑,而车马之迹以绝。媪斥去妆饰,使与婢辈伍。瑞云又荏弱,不任驱使,日益憔悴。贺闻而过之,见蓬首厨下,丑状类鬼。起首见生,面壁自隐。贺怜之,便与媪言,愿赎作妇。媪许之。贺货田倾装,买之而归。入门,牵衣揽涕,且不敢以伉俪自居,愿备妾媵,以俟来者。贺曰:人生所重者知己:卿盛时犹能知我,我岂以衰故忘卿哉!遂不复娶。闻者共姗笑之,而生情益笃。居年余,偶至苏,有和生与同主人,忽问:杭有名妓瑞云,近如何矣?贺以:适人对。又问:何人?曰:其人率与仆等。和曰:若能如君,可谓得人矣。不知价几何许?贺曰:缘有奇疾,姑从贱售耳。不然,如仆者,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!又问:其人果能如君否?贺以其问之异,因反诘之。和笑曰:实不相欺:昔曾一觐其芳仪,甚惜其以绝世之姿,而流落不偶,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,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。贺急问曰:君能点之,亦能涤之否?和笑曰:乌得不能?但须其人一诚求耳!贺起拜曰:瑞云之婿,即某是也。和喜曰: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,不以妍媸易念也。请从君归,便赠一佳人。遂与同返。既至,贺将命酒。和止之曰:先行吾法,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。即令以盥器贮水,戟指而书之,曰:濯之当愈。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。贺笑捧而去,立俟瑞云自靧之,随手光洁,艳丽一如当年。夫妇共德之,同出展谢,而客已渺,遍觅之不可得,意者其仙欤?白话文:瑞云,是杭州的名妓,容貌才艺举世无双。十四岁时,妓院的蔡妈妈要让她接客,瑞云说:这是我一生的开端,不能草率。价钱由你定,客人由我自已选择。蔡妈妈说:可以。就定身价为十两银子。从这天起瑞云开始接客,求见的客人必须有见面礼。礼厚的,瑞云就陪他下盘棋,酬谢一幅画;礼少的只留喝杯茶就打发走了。瑞云的名字早已远近闻名,从此,登门求见的富商及贵家子弟,天天不断。余杭县有个贺生,是个很有名气的才子,只是家中不太富裕。他一直仰慕瑞云,虽然不敢打算和瑞云同床共枕,也竭力准备了一点礼物,希望能看到瑞云的芳容;但又暗自担心瑞云交往的人多,不会把他这个穷书生放在眼里。等到相见时一交谈,瑞云却招待得十分殷勤,坐在一起谈了很久。瑞云眉目含情,作了首诗赠贺生:何事求浆者,蓝桥叩晓关?有心寻玉杵,端只在人间。贺生得到这首诗喜欢极了,有许多话正想说,忽然小丫鬟进来说:来客人了。贺生只好匆匆告别。回家以后,贺生反复品味赠诗,睡梦里也思念着瑞云。这样过了一两天,情不自禁,又带了礼物去见瑞云。瑞云见到他很高兴,把坐位移到贺生跟前,小声对他说:你能想法和我欢聚一夜吗?贺生说:穷书生,只有一片痴情可献知己,就这一点薄礼,已经竭尽了微薄的力量。能够见到你的芳容,我就心满意足了,至于肌肤之亲,我是想也不敢想的。瑞云听了闷闷不乐,两人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。贺生坐了很长时间没出来,蔡妈妈三番五次叫瑞云,以催促他走,贺生只得走了。他心里非常愁闷,想卖掉所有家产,换得一夜之欢,但是天亮还得分别,那时的情景更难以忍受。想到这些,贺生心灰意冷,从此,就和瑞云断了音信。瑞云选择初夜女婿,选了好几个,没有一个合适的。蔡妈妈很生气,要强迫她改变原来的打算,但还没说出来。一天,有一个秀才带着赠礼来,坐着说了一会话,便起来用手指头按了一下瑞云的额头说:可惜!可惜!就走了。瑞云送客回来,大伙见她额头上有一个像墨一样的指印。瑞云洗了洗,越洗越清楚。不几天,墨痕渐渐扩大;过了一年多,已漫延到左右颧骨及上下鼻梁。见到她的人无不嗤笑,从此再没有来访她的客人了。蔡妈妈夺了瑞云的妆饰,叫她和婢女们一块干活。瑞云身体很弱,干不了重活,一天比一天憔悴起来。贺生听说后,来看望她,只见瑞云蓬头垢面,正在厨房里干活,丑得像鬼一样。瑞云抬头看见贺生,忙面向墙壁,遮掩面容。贺生怜惜她,便同蔡妈妈说,愿意赎瑞云作妻子。蔡妈妈同意了。贺生变卖田地,拿出所有家产,把瑞云买了回来。进了家门,瑞云拉着贺生的衣服哭泣着,说不敢做他的夫人,愿意给他当侍妾,等待贺生另娶正妻。贺生说:人生所注重的是知己。你走运的时候能拿我当知己,我怎能因为你失意了就忘了你呢?终于没有另娶。听到这件事的人都讥笑贺生,但贺生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了。过了一年多,贺生偶然到苏州,有一个姓和的书生与他同住在一家客店。和生忽然问他:杭州有个叫瑞云的名妓,近来怎样了?贺生回答说嫁人了。和生又问:嫁给谁了?贺生说:那人和我差不多。和生说:如果能像你,可算嫁了合适的人了,不知身价是多少?贺生说:因为她得了种奇怪的病,所以贱卖了。不然,那个像我这样的穷书生,怎么能从妓院中买到那样一个漂亮的女子呢?和生又问:那人果真和你一样吗?贺生觉得他问得特别,就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。和生笑着说:实不相瞒,我曾见到她的芳容,很可惜她绝世佳人,流落在那种地方,就使了点小法术,遮掩了她的光彩,以保护她的纯真,留着等待真正爱怜她的人去赏识她。贺生急忙问他说:你既然能点上墨痕,能不能再洗掉它呢?和生笑着说:怎么不能!但须要那个人诚心诚意来请求!贺生起身施礼说: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呀。和生高兴地说: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懂得真情,不因为丑陋而改变心意。我跟你回去,送还你一个美人。于是就同贺生一块往回走来。到了家里,贺生要准备酒宴,和生止住他说:先让我施行法术,好让准备酒菜的人高兴!就让贺生用盆盛上水,和生用手指在水上画了几下,说:洗洗马上就好了。可是必须让她亲自出来谢医生。贺生笑着捧了盆进去,等瑞云自己洗脸。瑞云一洗,脸上的墨痕果然随手而落,光洁艳丽,就同当年一样。夫妇两人非常感激,一块出来拜谢,但是客人已经不见了。找遍了也没找到,心想大概是个仙人吧!
刘立福,男,1924年生于天津,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。2003年荣获天津曲艺家协会、天津曲艺促进会颁发的曲艺事业终身成就奖。擅讲说《聊斋志异》,其演讲的方法与陈士和先生、刘健英先生一脉相承。细腻传神,语言精炼,对于生活和各种民俗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验,书中细节说得详实,书中人物的语气描绘得惟妙惟肖,书外穿插讲究,如《胭脂》中的典故倩女离魂、连城之玉等等;包袱儿运用得当,如《毛大福》中人和狼的对话等;善于运用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,塑造人物性格。
原文:闻人生,河南人。抱病经日,见一秀才入,伏谒床下,谦抑尽礼。已而请生少步,把臂长语,刺刺且行,数里外犹不言别。生伫足,拱手致辞。秀才云:更烦移趾,仆有一事相求。生问之。答云:吾辈悉属考弊司辖。司主名虚肚鬼王。初见之,例应割髀肉,浼君一缓颊耳。生惊问:何罪而至于此?曰:不必有罪,此是旧例。若丰于贿者,可赎也。然而我贫。生曰:我素不稔鬼王,何能效力?曰:君前世是伊大父行,宜可听从。言次,已入城郭。至一府署,廨宇不甚弘厂,惟一堂高广,堂下两碣东西立,绿书大于栲栳,一云孝弟忠信,一云礼义廉耻。躇阶而进,见堂上一扁,大书考弊司。楹间,板雕翠字一联云:曰校、曰序、曰庠,两字德行阴教化;上士、中士、下士,一堂礼乐鬼门生。游览未已,官已出,鬈发鲐背,若数百年人;而鼻孔撩天,唇外倾,不承其齿。从一主簿吏,虎首人身。又十余人列侍,半狞恶若山精。秀才曰:此鬼王也。生骇极,欲却退。鬼王已睹,降阶揖生上,便问兴居。生但诺。又问:何事见临?生以秀才意具白之。鬼王色变曰:此有成例,即父命所不敢承!气象森凛,似不可入一词。生不敢言,骤起告别;鬼王侧行送之,至门外始返。生不归,潜入以观其变。至堂下,则秀才已与同辈数人,交臂历指,俨然在徽纆中。一狞人持刀来,裸其股,割片肉,可骈三指许。秀才大嗥欲嗄。生少年负义,愤不自持,大呼曰:惨惨如此,成何世界!鬼王惊起,暂命止割,蹻履逆生。生忿然已出,遍告市人,将控上帝。或笑曰:迂哉!蓝蔚苍苍,何处觅上帝而诉之冤也?此辈惟与阎罗近,呼之或可应耳。乃示之途。趋而往,果见殿陛威赫,阎罗方坐;伏阶号屈。王召讯已,立命诸鬼绾绁提锤而去。少顷,鬼王及秀才并至。审其情确,大怒曰:怜尔夙世攻苦,暂委此任,候生贵家;今乃敢尔!其去若善筋,增若恶骨,罚今生生世世不得发迹也!鬼乃棰之,仆地,颠落一齿;以刀割指端,抽筋出,亮白如丝。鬼王呼痛,声类斩豕。手足并抽讫,有二鬼押去。生稽首而出。秀才从其后,感荷殷殷。挽送过市,见一户,垂朱帘,帘内一女子,露半面,容妆绝美。生问:谁家?秀才曰:此曲巷也。既过,生低徊不能舍,遂坚止秀才。秀才曰:君为仆来,而今踽踽以去,心何忍。生固辞,乃去。生望秀才去远,急趋入帘内。女接见,喜形于色。入室促坐,相道姓名。女自言:柳氏,小字秋华。一妪出,为具肴酒。酒阑,入帷,欢爱殊浓,切切订婚嫁。既曙,妪入曰:薪水告竭,要耗郎君金赀,奈何!生顿念腰橐空虚,惶愧无声。久之,曰:我实不曾携得一文,宜署券保,归即奉酬。妪变色曰: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?秋华嚬蹙,不作一语。生暂解衣为质。妪持笑曰:此尚不能偿酒直耳!呶呶不满志,与女俱入。生慙。移时,犹冀女出展别,再订前约;久久无音,潜入窥之,见妪与秋华,自肩以上化为牛鬼,目睒睒相对立。大惧,趋出;欲归,则百道歧出,莫知所从。问之市人,并无知其村名者。徘徊廛肆之间,历两昏晓,凄意含酸,响肠鸣饿,进退无以自决。忽秀才过,望见之,惊曰:何尚未归,而简亵若此?生腼颜莫对。秀才曰:有之矣!得勿为花夜叉所迷耶?遂盛气而往,曰:秋华母子,何遽不少施面目耶!去少时,即以衣来付生,曰:淫婢无礼,已叱骂之矣。送生至家,乃别而去。生暴绝,三日而苏,言之历历。白话文:闻人生,是河南人。有一次,他生病卧床,躺了一整天,见一个秀才走进来,跪在床下拜见,非常谦恭有礼。既而秀才又请他出去走走,一路上秀才拉着他的胳膊,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。一直走了几里路,还不告别。闻人生站住脚,拱拱手要告辞。秀才说:请您再走儿步,我有一件事求您!闻人生问他什么事,秀才说:我们一些人都归‘考弊司’管辖。‘考弊司’的司主名叫‘虚肚鬼王’,凡初次拜见他的人,按照旧例,都要从大腿上割下一块肉献给他。我想求您去给讲讲情,饶了我们!闻人生惊讶地问:犯了什么罪至于受这种刑罚?秀才回答说:不必犯罪,这是‘考弊司’的老规矩。如果给鬼王送重礼,才能免了;但我们都太穷了,送不起礼!闻人生说:我和那鬼王素不相识,怎能为你效力呢?秀才说:您的前世是鬼王的爷爷辈,他应该听您的话。二人正说着,已走进一座城市,来到一个衙门前。见官衙的房屋建筑不很宽敞,只有一间厅堂又高又大。堂下东西两边立着两块石碑,上面刻着斗大的字,涂着绿色。一个刻的是孝悌忠信,另一个刻的是礼义廉耻。二人登上石阶,又见大堂上方悬挂着一块匾,上书大字考弊司。大堂柱子上,挂着一副板雕绿字的对联,上联是:曰校、曰序、曰痒,两字德行阴教化,下联是:上士、中士、下士,一堂礼乐鬼门生。两人还没看完,一个官员从里边走了出来。见那官头发卷曲,腰背弓着,像有几百岁的样子,一对鼻孔朝天,短短的嘴唇翻开着,露出一嘴獠牙利齿。随从的一个师爷,人身上却长着颗虎脑袋。又有十几个人在两边排列伺候,大半都狰狞凶恶,像是山精山怪。秀才对闻人生说:那就是鬼王。闻人生早吓得魂飞魄散,返身想走。鬼王却已看见他,忙从台阶上走下来,恭敬地行礼,将闻人生请进了大堂,又问候他的日常起居,闻人生只吓得连连说是。鬼王问他:有什么事来到这里?闻人生便把秀才求自己的事说了。鬼王一听勃然变色,说:这是有旧例的,就是我亲爹来讲情,我也不敢听从!说完,面如冰霜,像是一句人情话也听不进去。闻人生不敢再说别的,急忙站起身告辞。鬼王又侧着身子,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大门外才回去。闻人生出门后不往回走,又返身偷偷走进来,想看看那鬼王到底要干什么。来到大堂下,只见那秀才和另外几个人都已被绳索反绑起来,一个面目凶恶的人拿着一把刀子走过来,先脱下秀才的裤子,然后从大腿上一刀割下一片三指宽的肉来。秀才疼得大声号叫,把嗓子都喊破了。闻人生年轻气盛,见此情景,怒不可遏,大喊道:如此惨毒,成何世界!鬼王吃了一惊。从座上站起来,命暂停割肉,自己从座椅上下来,迎接闻人生。闻人生已气忿忿地走了出去,遍告路人,要去上帝那里控告。有人讥笑他说:真愚蠢啊!蓝天茫茫,到哪里去找上帝申诉冤屈?这些鬼跟阎王倒挺近,到阎王那里上告,或许还管点用!便指给他路。闻人生沿路赶去,一会儿来到阎王殿,见气象十分威严,阎王正在大殿上坐着。闻人生跪在台阶下,大声喊冤。阎王叫上他来询问清楚,立即命鬼率拿着绳索提着锤子去捉鬼王来。过了不久,鬼王和秀才一起被拿来,阎王审知闻人生说的都是实情,大怒,斥骂鬼王说:我可怜你生前一生苦读,所以暂时委给你这个重任,等候让你投生到富贵大家去。你现在却敢如此无法无天!我要剔去你身上的‘善筋’,再给你添上‘恶骨’,罚你生生世世永远不得做官!一个鬼卒便上前,将鬼王一锤子打翻在地,连门牙也碰掉了。鬼卒又用刀割破鬼王的指尖,抽出一条又白又亮、像丝线一样的筋来,鬼王痛得杀猪般地大声嗥叫。直到把他手上、脚上的筋都抽完,才有两个鬼卒押着他走了。闻人生给阎王磕了头,便退出了阎王殿。秀才在后面跟着,对闻人生很是感激,挽着他的胳膊,送他走过街市。闻人生看见有个人家,门口挂着红门帘,帘后有个女子,露出了半张脸,模样非常艳丽。闻人生问:这是谁家?秀才回答说:这是妓院。已经走过去后,闻人生对那女子留恋不舍,于是坚决不让秀才再送。秀才说:您是为我的事来的,却让您一人孤孤单单地回去,我怎么忍心呢?闻人生坚决告辞,秀才只好离去。闻人生见秀才走远,急忙回身走进那家妓院。那女子立即出来迎接他,面现喜色。进入室内,女子让闻人生坐下,互相说了姓名。女子自称姓柳,小名叫秋华。这时一个老婆子出来,为他们准备下酒菜。喝完酒,二人上床,极尽欢爱,山盟海誓地订下了婚约。天亮后,老婆子进来说:没钱买柴买米了,无奈只得破费郎君几个钱了!闻人生顿时想起腰包里空空的,没带钱,惶恐惭愧地一语不发。过了很久,才说:我实在没带一文钱,我给你们立下字据,回去后立即偿还。老婆子一下子变了脸,说:你听说过有妓女外出讨债的吗?柳秋华也皱着眉头,一句话不说。闻人生只好脱下外衣,当作抵押。老婆子接过衣服,讥笑说:这件东西还不够偿还酒钱的!嘴里絮絮叨叨的,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,跟那女子进了内室。闻人生非常羞惭。又过了会儿,闻人生还在盼望着女子出来和他道别,再重申订下的婚约,等了很久,寂无声息,闻人生便暗暗进去察看,见老婆子和柳秋华自肩部以上都变成了牛头鬼,目光闪闪地相对而立。闻人生大惊,急忙返身逃了出来。他想回家,可是岔路极多,不知走哪条路好。询问街市上的人,并没有知道他的村名的。闻人生在街上徘徊了两天两夜,辛酸悲伤,加上饥肠辘辘,真是进退两难。忽然那个秀才从这里经过,看见闻人生,惊讶地说:你怎么还没回去,却这样狼狈?闻人生红着脸不好意思回答。秀才说:我知道了,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?说完,秀才便气昂昂地往那家妓院走去,说:秋华母女怎么这样不给人留面子?过了一会儿,秀才就把衣服抱来交给闻人生说:那淫婢太无礼,我已经叱骂过她了!秀才把闻人生一直送到家后,才告辞走了。这时,闻人生已突然死了三天,此刻才苏醒过来,说起阴间的经历,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刘立福,男,1924年生于天津,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。2003年荣获天津曲艺家协会、天津曲艺促进会颁发的曲艺事业终身成就奖。擅讲说《聊斋志异》,其演讲的方法与陈士和先生、刘健英先生一脉相承。细腻传神,语言精炼,对于生活和各种民俗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验,书中细节说得详实,书中人物的语气描绘得惟妙惟肖,书外穿插讲究,如《胭脂》中的典故倩女离魂、连城之玉等等;包袱儿运用得当,如《毛大福》中人和狼的对话等;善于运用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,塑造人物性格。
原文:沂人王生,少孤,自为族。家清贫;然风标修洁,洒然裙履少年也。富翁兰氏,见而悦之,妻以女,许为起屋治产。娶未几而翁死。妻兄弟鄙不齿数,妇尤骄倨,常佣奴其夫;自享馐馔,生至则脱粟瓢饮,折稀为匕置其前。王悉隐忍之。年十九往应童试被黜。自郡中归,妇适不在室,釜中烹羊臛熟,就啖之。妇入不语,移釜去。生大惭,抵箸地上,曰:所遭如此,不如死!妇恚,问死期,即授索为自经之具。生忿投羹碗败妇颡。生含愤出,自念良不如死,遂怀带入深壑。至丛树下,方择枝系带,忽见土崖间微露裙幅,瞬息一婢出,睹生急返,如影就灭,土壁亦无绽痕。固知妖异,然欲觅死,故无畏怖,释带坐觇之。少间复露半面,一窥即缩去。念此鬼物,从之必有死乐,因抓石叩壁曰:地如可入,幸示一途!我非求欢,乃求死者。久之无声。王又言之,内云:求死请姑退,可以夜来。音声清锐,细如游蜂。生曰:诺。遂退以待夕。未几星宿已繁,崖间忽成高第,静敞双扉。生拾级而入。才数武,有横流涌注,气类温泉。以手探之,热如沸汤,不知其深几许。疑即鬼神示以死所,遂踊身入。热透重衣,肤痛欲糜,幸浮不沉。泅没良久,热渐可忍,极力爬抓,始登南岸,一身幸不泡伤。行次,遥见厦屋中有灯火,趋之。有猛犬暴出,龁衣败袜。摸石以投,犬稍却。又有群犬要吠,皆大如犊。危急间婢出叱退,曰:求死郎来耶?吾家娘子悯君厄穷,使妾送君入安乐窝,从此无灾矣。挑灯导之。启后门,黯然行去。入一家,明烛射窗,曰:君自入,妾去矣。生入室四瞻,盖已入己家矣。反奔而出,遇妇所役老媪曰:终日相觅,又焉往!反曳入。妇帕裹伤处,下床笑逆,曰:夫妻年余,狎谑顾不识耶?我知罪矣。君受虚诮,我被实伤,怒亦可以少解。乃于床头取巨金二铤置生怀,曰:以后衣食,一惟君命可乎?生不语,抛金夺门而奔,仍将入壑,以叩高第之门。既至野,则婢行缓弱,挑灯尤遥望之。生急奔且呼,灯乃止。既至,婢曰:君又来,可以代妾苦矣。即赐以锦裳珠饰。妾拜受,立侍之;女挽坐,言笑甚欢。久之,曰:我醉欲眠。生亦解履登床,妾始出;入房则生卧榻上;异而反窥之,烛已灭矣。生无夜不宿妾室。一夜妾起,潜窥女所,则生及女方共笑语。大怪之。急反告生,则床上无人矣。天明阴告生;生亦不自知,但觉时留女所、时寄妾宿耳。生嘱隐其异。久之,婢亦私生,女若不知之。婢忽临蓐难产,但呼娘子。女入,胎即下;举之,男也。为断脐置婢怀,笑曰:婢子勿复尔!业多,则割爱难矣。自此,婢不复产。妾出五男二女。居三十年,女时返其家,往来皆以夜。一日携婢去,不复来。生年八十,忽携老仆夜出,亦不返。白话文:沂水县有个姓王的书生,少年时父母就死了,家里十分贫困。但王生却是一个高雅修洁、清奇洒脱的美少年。当地有个姓兰的富翁,见了王生很喜欢,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,还答应为他盏房子、置田产。王生刚娶妻不久,兰富翁就去世了。妻子的弟兄们都鄙视王生,从不和他来往。特别是妻子兰氏,更是傲慢凶悍,常把丈夫当作奴仆使唤。自己吃美味佳肴,让丈夫吃粗茶淡饭,吃饭时给折两根草杆当筷子,这些王生都忍了下来。王生十九岁时,去郡里考秀才,结果名落孙山,心里很是懊丧。回到家中,正好妻子不在,锅里熬着羊肉羹。王生便舀起一碗吃起来。一会儿,兰氏走了进来,也不说话,劈手就把锅子端走了。王生十分羞惭,把筷子抛到地上,说:这种境遇,倒不如死了!兰氏怨恨的问王生什么时候去死,仍过一盘绳子让他去上吊。王生大怒,将饭碗抛到了兰氏身上,把头打破了,自己离家出走。路上仔细想想,万念俱灰,活着实在是不如死了,便揣着根带子进入一条深谷中。来到树丛里,正要选根树枝系带子,忽见土崖间微微露出条裙子。瞬间,一个小丫鬟冒出来,看见王生,急忙缩了回去。像影子一样消失了,土崖上却没有一点裂痕。王生心知是妖物,但正要寻死,所以也不害怕,将带子放下,一屁股坐在地上,察看动静。一会儿,丫鬟又露出半张脸,往外看了一眼,立即缩了回去。王生心想,如能跟着这些鬼物去,倒能享受到死的乐趣,便抓起块石头,敲打着土崖说:地下如能进去,请指条路。我不是寻欢的,是求死的!很久,没有动静。王生又敲着说了一遍。只听土崖内有人说道:想寻死先回去吧,晚上再来!话音虽细得像蜂子鸣叫,却清晰刺耳。王生答道好吧!往回走了走,坐等天黑。不长时间,夕阳落山,天空繁星闪烁。土崖间忽然冒出一片高大的府第,两扇大门静静地敞开着。王生一步步登上台阶,走了进去。才几步,见前面横着一条河,波浪汹涌,热气蒸腾,像是温泉。用手试试,水热得像沸水,不知河有多深。王生怀疑这就是鬼指给他寻死的地方,便一头扎了进去。热水浸透几层衣服,皮肤灼烫得像要烂了一样。幸亏是浮在水面上,没有沉下去。在水中游了很久,渐渐能忍受水的热度,极力挣扎着才爬上河的南岸,所幸全身并没有烫伤。又往前走了会儿,远远望见一座大屋子内透出灯光,便朝着屋子走去。突然一条大狗窜出来,向王生猛扑,一口含住了他的衣服,将袜子撕破了。王生急忙摸起块石头打去,狗才稍往后退了退。接着又有一群狗拦路狂叫起来,都像牛犊一样大。正在危急时刻,一个丫鬟出来将群狗喝退,看着王生说:寻死的人来?我家娘子可怜你遭受迫害,处境艰难。让我送你去‘安乐窝’。从此后再没有苦难了。便挑着灯,领着王生开了后门,在昏黑的夜幕下往前走去。不一会,来到一家,明亮的蜡烛照射着窗户。丫鬟说:你自己进去,我回去了!王生进门四下一看,原来是自己家!急忙返身跑了出来,正碰上兰氏使唤的一个老妈子,见了王生说:找了你一整天,又要往哪里去?拉着王生进入屋内。只见兰氏用手帕包着脑门上的伤,笑咪咪地从床上下来迎接,说:我们做夫妻一年多了,连和你开个玩笑都不知道吗?我已经知罪了。你只是受了我一点责备,我可是实打实让你给打伤了,你也可以稍出口气了!从床头上拿出两锭金子,塞到王生怀里,说:以后全家的吃穿,你说了算,行了吧?王生一语不发,将金子扔到地上,夺门跑了出去,仍想去深谷敲那座府第的大门。来到田野里,那个丫鬟行走缓慢,远远地挑着灯还能看得见,王生忙喊叫着追赶,灯停住了。等赶上,丫鬟说:你又来了!宰负了娘子一片苦心。王生说:我想寻死。没和你商量再求活。娘子是大户人家,地下也需要人手,我愿意做苦役。实在感不到活着有什么快乐!丫鬟劝道:好死不如赖活,你的想法怎么这样荒谬啊!我家也没别的活,只有淘河、洒扫、喂狗、搬尸,做不到规定数量,就要削下耳朵、割掉鼻子、敲断小腿、剁去脚趾。你能行吗?王生忙回答说:能行!又进入后门。王生问道:刚才说的那些差事都干些什么?还要搬尸,哪来那么多死尸?丫鬟说:我家娘子以慈悲为怀,开了座‘给孤园’,专门收养地下极深处那些无家可归的冤鬼游魂。鬼魂多得成百上千,每天都有死去的,所以需要背了去埋了。请你去看看。不一会儿,走近一座门,上写着给孤园。进去一看,只见房屋又多又乱,十分污秽,臭气薰天。园里的鬼魂看见灯光,纷纷聚集过来,都是些没脑袋或缺胳膊少腿的,令人不堪入目。王生回过头来想走开。见一具鬼尸横躺在墙下,近前看看,血肉狼藉。丫鬟说:才半天没搬,就被狗啃成这样。让王生把鬼尸背走。王生面有难色,丫鬟见状,说:你若办不到,请仍回你的‘安乐窝’享福。王生迫不得已,只得将鬼尸背起来,放到偏僻的地方。王生请丫鬟向娘子求情干点别的,以免遭受尸污,丫鬟答应。走近一间屋子,丫鬟说:先坐在这里等着,我进去替你说说。喂狗的活较轻,我替你谋求这个差事,今后可要报答我!去了刚一会儿,又跑出来,招呼王生说:快来,快来!娘子出来了!王生急忙跟她进去,见大堂上四下里挂着灯笼,一个女郎靠窗坐着,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仙女。王生拜伏在阶下,女郎命丫鬟扶起来,说:这是个书生,不能养狗。就让他住到西屋里,主管簿籍吧!王生大喜,忙跪下谢恩。女郎又说:你看上去是个诚朴的人,可好好做事。如有差错。罪过不小。王生连声答应。丫鬟领着他来到西屋,几屋子非常整洁,王生心中很高兴,感谢丫鬟,又询问娘子的家世。丫鬟回答道:娘子小名叫锦瑟,是东海薛侯的女儿。我叫春燕,早晚有什么事,就说一声。说完便离开了;不一会儿,又抱来衣服和被褥,放到床上。王生兴奋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,天刚明,便起来开始工作,抄录鬼魂名册。属下的仆役,都来参见王生,送了很多酒肉。王生为了避嫌。将酒肉全部退回。每天两餐,都是吃的供应饭。锦瑟娘子察知王生廉洁谨慎,特别赐给他儒生巾和漂亮的新衣服。凡有赏赐,都命春燕送去。春燕生得很标致,跟王生熟了后,常常眉目送情。王生假装糊涂,谨慎地躲避,以免招致罪责。又过了两年多,锦瑟娘子赏给王生的东西超过日常薪俸一倍,但王生谦谨自守,一如既往。一天夜晚,王生刚睡下,听到内院人声吵嚷。忙起床提刀出门,见内院一片火光,映红了天际。跑到院中暗处一看,一群强盗正在抢劫,仆役们惊骇得四散逃窜。一个仆人发现了王生,催促他快跟他逃。王生不肯,将脸上涂黑,紧了紧腰,杂在强盗中高呼:不要惊吓了薛娘子!只搜掠财物,不要漏下!这时,强盗们正到处搜不到锦瑟。王生得知锦瑟还没被捉到,便暗暗潜入府第后面,一个人寻找。碰到个藏着的老妇人,询问后才知道锦瑟和春燕都已翻墙逃走,便也跳过墙去,发现锦瑟二人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。王生说:这地方怎能藏住人呢?锦瑟回答道:我实在走不动了!王生扔下刀,背起她便跑起来。一直跑了二三里路,累得汗流浃背,才逃进深谷中。将锦瑟放下,让她坐在地上歇息歇息。忽然,一头猛虎挟着疾风窜了过来。王生大惊,急忙要拦住它,猛虎已一口叼住了锦瑟。王生紧紧地揪住虎耳朵,极力将自己的胳膊塞到虎口中,以代替锦瑟。老虎发怒,扔下锦瑟,咔吱一声咬断了王生的胳膊,断臂掉在地上,虎才离去了。锦瑟大哭着说:苦了你了。苦了你了!王生在急忙中还没感到疼痛,让丫鬟从衣服上撕下片布子裹住伤口。锦瑟忙阻止,俯下身子找到那根断臂,安到断茬上接好,又包扎起来。东方渐渐发白,天要亮了,三人才慢慢地往回赶来。到家中一看,一片废墟。天亮后,仆人和婆子们才渐渐会集起来。锦瑟亲自到西屋去,探视王生的伤臂,解开绷带一看,断臂已经接好,又拿出药敷到伤口上,才离开了。从此后,锦瑟越发看重王生。让他享用的所有东西都和自己的一样。王生臂伤痊愈以后,锦瑟在室内摆下酒宴慰劳他。王生来到,赐他坐下;王生再三谦让,才在一角落坐。锦瑟举杯劝酒,犹如对待贵宾。过了会儿,锦瑟说:我的身子已让你背过,我想效仿过去楚王女和钟建的故事,但没有媒人,羞于自荐。王生恐慌地说:娘子对我恩重如山,即使舍上这条命也难以报答。刚才娘子讲的对我是非分之事,我怕遭雷打,实在不敢从命。如果娘子可怜我没有妻室,赐一个丫鬟就已经太过了。锦瑟默然无语。一天,锦瑟的大姐瑶台忽然来了。是个四十多岁的美人。到了晚上,瑶台叫进王生,让他坐下,说:我不远千里赶来,为我妹妹主婚,今晚就把她嫁给你。王生急忙站起来推辞,瑶台立命拿酒来,命两人喝交杯酒。王生苦苦推谢,瑶台夺过他的酒杯,为他们二人换盏。王生才伏到地上谢罪,接过锦瑟的酒喝了。瑶台出去后,锦瑟对王生说:实话告诉你吧:我本是仙姬,因为有罪被谪。我自愿来到地下,收养冤鬼,以将功赎罪。赶上遭天魔劫难,才和你有附体姻缘。所以从远方请大姐来,一是为我们主婚;二是让她代理家务,以便我跟你回去。王生恭敬地说:在地下最快乐!我家有悍妇,而且屋子狭窄简陋。恐怕你受不了委屈。锦瑟笑着说:不妨事,两人欢饮一场,便上床成就了好事。过了几天,锦瑟对王生说:阴间聚会时间不可太长,你先回去,料理一下家务,我随后自己便去。于是给王生一匹马骑着,开门出去后,土壁又合上了。王生骑马回到村中,村里的人见了都大为惊骇。来到家门口,只见高房大屋,焕然一新。原来,王生打伤兰氏离家出走后,兰氏叫来两个哥哥,想等王生回来痛打一顿报仇。等到天亮也没回家,两个哥哥才走了。有人在沟里找到王生的鞋子,怀疑他已经死去。既而一年多没有音讯。有个姓贾的陕中人,请媒人说通了兰氏,就在王生的家里娶了她。半年中又修建了好多房子。后来姓贾的外出经商,又买了一个小老婆回来,从此后兰氏便经常在家吵闹,贾某也常常是几个月不回家。王生询问了实情,大怒,将马拴住,直奔入内。看见原来的那个老妈子,老妈子惊得忙伏在地上口头。王生痛骂一顿,又让她领着去找兰氏,兰氏却已经跑了。不久,在屋子后面找到了她,他已经上吊自杀了。王生便让人将尸体送回她的娘家。将那个小妾叫来,见十几岁年纪,生的还算标致,晚上便收留了她。贾某托村里的人传话,恳求还他的小老婆,小妾却哀号着不肯去。王生便写下诉状,要告贾某霸占家产,夺人妻子。贾某不敢再要,连忙收了店铺走了。王生怀疑锦瑟负约,一晚正在和妾喝酒,听见外面有车马声,接着有人敲门,原来是锦瑟来了。锦瑟只留下春燕,其他人都让回去了。进入室内,妾行拜见礼,锦瑟端详了端详说:这人有生男之相,可以代我受苦了。便赐给她华丽的衣服和明珠首饰,妾拜了后收下,立在一边侍奉。锦瑟拉她坐下,尽情谈笑。过了很久,锦瑟说:我醉了,想睡觉!妾便辞出,王生也脱鞋上床。妾出门一进入自己的卧室,却见王生躺在床上,大吃一惊;忙返回原来的屋子窥视,屋里的灯已灭了。此后王生没有一晚不睡在妾处。一夜,妾起来,偷偷的到锦瑟卧室看看,见锦瑟和王生二人正在谈笑,十分惊骇,,忙跑回去告诉王生,床上却没人了!天明后,暗暗告诉王生这些奇怪的事,王生自己也不知道,只觉得有时候睡在锦瑟处,有时又睡在妾处。王生嘱咐妾不要宣扬这事。时间长了后,丫鬟也跟王生私通起来,锦瑟仿佛不知道一般。后来,丫鬟忽然难产,嘴里只叫娘子。锦瑟一进去,胎儿马上就下来了,还是一个男孩。锦瑟接生毕,把孩子递到丫鬟怀里,笑着说:奴婢不可再生啦!业障一多,割爱可就难了!从此后。丫鬟没再生产。妾生了五个男孩,两个女孩。锦瑟在王生家住了三十年。其间常常返回老家。来来往往都是在黑夜。一天,带着丫鬟走了,从此没再来。锦瑟走后,王生活到八十岁时,忽然带着一个老仆夜间外出,也一去不复返了。
原文:俞慎,字谨庵,顺天旧家子。赴试入都,舍于郊郭。时见对户一少年,美如冠玉。心好之,渐近与语,风雅尤绝。大悦,捉臂邀至寓,便相款宴。审其姓氏,自言:金陵人,姓俞,名士忱,,字恂九。公子闻与同姓,又益亲洽,因订为昆仲;少年遂以名减字为忱。明日,过其家,书舍光洁;然门庭踧落,更无厮仆。引公子入内,呼妹出拜,年十三四以来,肌肤莹澈,粉玉无其白也。少顷,托茗献客,似家中亦无婢媪。公子异之,数语遂出。由是友爱如胞。恂九无日不来寓所;或留共宿,则以弱妹无伴为辞。公子曰:吾弟流寓千里,曾无应门之僮,兄妹纤弱,何以为生矣?计不如从我去,有斗舍可共栖止,如何?恂九喜,约以闱后。试毕,恂九邀公子去,曰:中秋月明如昼,妹子素秋,具有蔬酒,勿违其意。竟挽入内。素秋出,略道温凉,便入复室,下帘治具。少间,自出行炙。公子起曰:妹子奔波,情何以忍!素秋笑入。顷之,搴帘出,则一青衣婢捧壶;又一媪托柈进烹鱼。公子讶曰:此辈何来?不早从事,而烦妹子?恂九微哂曰:素秋又弄怪矣。但闻帘内吃吃作笑声,公子不解其故。既而筵终,婢媪彻器,公子适嗽,悞堕婢衣;婢随唾而倒,碎椀流炙。视婢,则帛剪小人,仅四寸许。恂九大笑。素秋笑出,拾之而去。俄而婢复出,奔走如故,公子大异之。恂九曰:此不过妹子幼时,卜紫姑之小技耳。公子因问:弟妹都已长成,何未婚姻?答云:先人即世,去留尚无定所,故此迟迟。遂与商定行期,鬻宅,携妹与公子俱西。既归,除舍舍之;又遣一婢为之服役。公子妻,韩侍郎之犹女也,尤怜爱素秋,饮食共之。公子与恂九亦然。而恂九又最慧,目下十行,试作一艺,老宿不能及之。公子劝赴童子试。恂九曰:姑为此业者,聊与君分苦耳。自审福薄,不堪仕进;且一入此途,遂不能不戚戚于得失,故不为也。居三年,公子又下第。恂九大为扼腕,奋然曰:榜上一名,何遂艰难若此!我初不欲为成败所惑,故宁寂寂耳;今见大哥不能自发舒,不觉中热,十九岁老童,当效驹驰也。公子喜,试期,送入场,邑、郡、道皆第一。益与公子下帷攻苦。逾年科试,并为郡、邑冠军。恂九名大噪,远近争婚之,恂九悉却去。公子力劝之,乃以场后为解。无何,试毕,倾慕者争录其文,相与传诵;恂九亦自觉第二人不屑居也。榜既放,兄弟皆黜。时方对酌,公子尚强作噱;恂九失色,酒琖倾堕,身仆案下。扶置榻上,病已困殆。急呼妹至,张目谓公子曰:吾两人情虽如胞,实非同族。弟自分已登鬼箓。衔恩无可相报,素秋已长成,既蒙嫂氏抚爱,媵之可也。公子作色曰:是真吾弟之乱命矣!其将谓我人头畜鸣者耶!恂九泣下。公子即以重金为购良材。恂九命舁至,力疾而入,嘱妹曰:我没后,急阖棺,无令一人开视。公子尚欲有言,而目已瞑矣。公子哀伤,如丧手足。然窃疑其嘱异,俟素秋他出,启而视之,则冠巾袍服如蜕;揭之,有蠹鱼径尺,僵卧其中。骇异间,素秋促入,惨然曰:兄弟何所隔阂?所以然者,非避兄也;但恐传布飞扬,妾亦不能久居耳。公子曰:礼缘情制;情之所在,异族何殊焉?妹宁不知我心乎?即中馈当无漏言,请勿虑。遂速卜吉期,厚葬之。初,公子欲以素秋论婚于世家,恂九不欲。既没,公子商素秋,素秋不应。公子曰:妹年已二十矣,长而不嫁,人其谓我何?对曰:若然,但惟兄命。然自顾无福相,不愿入侯门,寒士而可。公子曰:诺。不数日,冰媒相属,卒无所可。先是,公子之妻弟韩荃来吊,得窥素秋,心爱悦之,欲购作小妻。谋之姊,姊急戒勿言,恐公子知。韩去,终不能释,托媒风示公子,许为买乡场关节。公子闻之,大怒,诟骂,将致意者批逐出门,自此交往遂绝。适有故尚书之孙某甲,将娶而妇忽卒,亦遣冰来。其甲第云连,公子之所素识;然欲一见其人,因与媒约,使甲躬谒。及期,垂帘于内,令素秋自相之。甲至,裘马驺从,炫耀闾里。又视其人,秀雅如处女。公子大悦,见者咸赞美之,而素秋殊不乐。公子不听,竟许之。盛备匳装。计费不赀。素秋固止之,但讨一老大婢,供给使而已。公子亦不之听,卒厚赠焉。既嫁,琴瑟甚敦。然兄嫂系念之,每月辄一归宁。来时,匳中珠绣,必携数事,付嫂收贮。嫂未知其意,亦姑从之。甲少孤,止有寡母,溺爱过于寻常,日近匪人,渐诱淫赌,家传书画鼎彝,皆以鬻还戏债。而韩荃与有瓜葛,因招饮而窃探之,愿以两妾及五百金易素秋。甲初不肯;韩固求之,甲意似摇,恐公子不甘。韩曰:我与彼至戚,此又非其支系,若事已成,则彼亦无如何;万一有他,我身任之。有家君在,何畏一俞谨庵哉!遂盛妆两姬出行酒,且曰:果如所约,此即君家人矣。甲惑之,约期而去。至日,虑韩诈谖,夜候于途,果有舆来,启帘照验不虚,乃导去,姑置斋中。韩仆以五百金交兑俱明。甲奔入,伪告素秋,言公子暴病相呼。素秋未遑理妆,草草遂出。舆既发,夜迷不知何所,逴行良远,殊不可到。忽有二巨烛来,众窃喜其可以问途。无何,至前,则巨蟒两目如灯。众大骇,人马俱窜,委舆路侧;将曙复集,则空舆存焉。意必葬于蛇腹,归告主人,垂首丧气而已。数日后,公子遣人诣妹,始知为恶人赚去,初不疑其婿之伪也。取婢归,细诘情迹,微窥其变,忿甚,遍愬都邑。某甲惧,求救于韩。韩以金妾两亡,正复懊丧,斥绝不为力。甲呆憨无所复计,各处勾牒至,但以赂嘱免行。月余,金珠服饰,典货一空。公子于宪府究理甚急,邑官皆奉严令,甲知不能复匿,始出,至公堂实情尽吐。蒙宪票拘韩对质。韩惧,以情告父。父时休致,怒其所为不法,执付隶。及见诸官府,言及遇蟒之变,悉谓其词枝;家人搒掠殆遍,甲亦屡被敲楚。幸母日鬻田产,上下营救,刑轻得不死,而韩仆已瘐毙矣。韩久困囹圄,愿助甲赂公子千金,哀求罢讼。公子不许。甲母又请益以二姬,但求姑存疑案,以待寻访;妻又承叔母命,朝夕解免,公子乃许之。甲家綦贫,货宅办金,而急切不能得售,因先送姬来,乞其延缓。逾数日,公子夜坐斋头,素秋偕一媪,蓦然忽入。公子骇问:妹固无恙耶?笑曰:蟒变乃妹之小术耳。当夜窜入一秀才家,依于其母。彼自言识兄,今在门外,请入之也。公子倒屣而出,烛之,非他,乃周生,宛平之名士也,素以声气相善。把臂入斋,款洽臻至。倾谈既久,始知颠末。初,素秋昧爽款生门,母纳入,诘之,知为公子妹,便欲驰报。素秋止之,因与母居。慧能解意,母悦之,以子无妇,窃属意素秋,微言之。素秋以未奉兄命为辞。生亦以公子交契,故不肯作无媒之合,但频频侦听。知讼事已有关说,素秋乃告母欲归。母遣生率一媪送之,即嘱媪媒焉。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,窃有心而未言也;及闻媪言,大喜,即与生面订为好。先是,素秋夜归,将使公子得金而后宣之;公子不可,曰:向愤无所泄,故索金以败之耳。今复见妹,万金何能易哉!即遣人告诸两家,顿罢之。又念生家故不甚丰,道赊远,亲迎殊艰,因移生母来,居以恂九旧第;生亦备币帛鼓乐,婚嫁成礼。一日,嫂戏素秋:今得新婿,曩年枕席之爱,犹忆之否?素秋微笑,因顾婢曰:忆之否?嫂不解,研问之,盖三年床第,皆以婢代。每夕,以笔画其两眉,驱之去,即对烛而坐,婿亦不之辨也。益奇之,求其术,但笑不言。次年大比,生将与公子偕往。素秋以为不必,公子强挽之而去。是科,公子荐于乡,生落第归。隐有退志。逾岁,母卒,遂不复言进取矣。一日,素秋告嫂曰:向问我术,固未肯以此骇物听也。今远别行有日矣,请秘授之,亦可以避兵燹。惊而问之。答云:三年后,此处当无人烟。妾荏弱不堪惊恐,将蹈海滨而隐。大哥富贵中人,不可以偕,故言别也。乃以术悉授嫂。数日,又告公子。留之不得,至于泣下。问:往何所?即亦不言。鸡鸣早起,携一白须奴,控双卫而去。公子阴使人委送之,至胶莱之界,尘雾幛天,既晴,已迷所往。三年后,闯寇犯顺,村舍为墟。韩夫人剪帛置门内,寇至,见云绕韦驮高丈余,遂骇走,以是得无恙焉。后村中有贾客至海上,遇一叟甚似老奴,而髭发尽黑,猝不能认。叟停足而笑曰:我家公子尚健耶?借口寄语:秋姑亦甚安乐。问其居何里,曰:远矣,远矣!匆匆遂去。公子闻之,使人于所在遍访之,竟无踪迹。异史氏曰:管城子无食肉相,其来旧矣。初念甚明,而乃持之不坚。宁如糊眼主司,固衡命不衡文耶?一击不中,冥然遂死,蠹鱼之痴,一何可怜!伤哉雄飞,不如雌伏。白话文:俞慎,字谨庵,出身于顺天一个官宦世家。他进京赶考时,住在郊区一所房子里,经常看见对门有一个少年,生得美如冠玉,心中很喜欢他。使渐渐接近他,同他交谈。少年谈吐尤其风雅,俞慎更加喜爱,拉着他的胳膊来到自己的住处,设酒宴款待。问他的姓氏,少年自称是金陵人,姓俞名士忱,字恂九。俞慎听到与自己同姓,更觉亲近,就同他结拜为兄弟。少年便将自己的名字减去士字,改为俞忱。第二天,俞慎来到俞恂九家,见书房、住处明亮整洁,但门庭冷落,也没有仆人、书僮。俞恂九领着俞慎进入室内,招呼妹妹出来拜见,他妹妹年约十三四岁,肌肤晶莹明澈,就是粉玉也不如她白。一会儿,俞恂九的妹妹又端来茶敬客,好像家里也没有丫鬟、女佣。俞慎感到奇怪,说了几句话出来了。从此他们二人就像亲兄弟一样友爱。俞恂九没有一天不来俞慎的住所,有时留他住下,他就以妹妹弱小无伴而推辞。俞慎说:弟弟离家千里,也没有个应门的书僮;兄妹俩又纤弱,怎么生活啊!我想,你们不如跟我去,一同住在我那儿,怎样?俞恂九很高兴,约定考完试后随他回去。考试完毕,俞恂九把俞慎请到家,说:今天是中秋佳节,月明如昼。妹妹素秋准备了酒菜,希望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。说完,拉着俞慎的手来到内室。素秋出来,说了几句客套话,就又进屋,放下帘子准备饭菜。不多时,素秋亲手端出菜肴来。俞慎站起来说:妹妹来回奔波,让我怎么过意得去。素秋笑着进去了。一会儿,就有一个穿青衣的丫鬟捧着酒壶,还有一个老妈妈端着一盘烧好的鱼出来。俞慎惊讶地说:她们是从哪里来的?为什么不早点出来侍候,却麻烦妹妹呢?俞恂九微笑着说:素秋又作怪了。只听到帘内吃吃的笑声传来,俞慎不解其中的缘故。到了散席的时侯,老妈妈同丫鬟出来收抬碗筷。俞慎正在咳嗽,不小心将唾沫吐到丫鬟衣服上,丫鬟应声摔倒,碗筷菜汤撒了一地。再看那丫鬟,原来是个用布剪的小人,只有四寸大小。俞恂九大笑起来,素秋也笑着出来,捡起布人走了。不一会儿,丫鬟又出来,像刚才一样奔忙。俞慎更加惊异,俞恂九说:这不过是妹妹小时候学的一点小魔术罢了。俞慎于是又问: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,为什么还没成亲呢?回答说:父母已经去世,我们是留是走还没有拿定主意,所以拖了下来。接着两人商定了动身的日子,俞恂九将房子卖了,带着妹妹同俞慎一块西去。回到家后,俞慎教人打扫出一所房子,让俞恂九兄妹住下,又派了个丫鬟侍候他们。俞慎的妻子,是韩侍郎的侄女,非常爱怜素秋,每顿饭都在一块吃。俞慎同俞恂九也是这样。俞恂九非常聪明,读书时一目十行,试着作了一篇文章,就是那些名望的老儒也比不上他。俞慎劝他去考秀才,俞恂九说:我暂时读点书,不过是想替你分担些辛苦罢了。我自知福分浅薄,不能做官;况且一旦走上这条路,就不能不时时担忧,患得患失,所以不想去考试。生了三年,俞慎考试又落了榜。俞恂九为他抱不平,奋然说:榜上挂个名字,怎么就艰难到这种地步!我当初为成败所迷惑,所以宁愿清清静静地生活。如今看到大哥不能施展文才,不觉心热。我这十九岁的老童生,也要像马驹一样去奔驰一番了。俞慎听了很高兴,到了考试的日期,送他去考场,结果他县、郡、道三场都考了第一名。从此俞恂九与俞慎一块更加刻苦攻读。过了一年参加科试,两人并列为郡、县冠军。俞恂九从此名声大噪,远近的人都争着来提亲,俞恂九都拒绝了。俞慎竭力劝说他,他就推说等参加乡试以后再说。不久,乡试完毕,倾慕俞恂九的人都争着抄录他的文章,互相传诵。俞恂九自己也觉得必定名列榜首了。等到放榜,兄弟两人却都榜上无名。当时他们正在对坐饮酒,听到这消息,俞慎还能强作笑语;俞恂九却大惊失色,酒杯掉在地上,一头扑倒在桌子下面。俞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,恂九的病情却已经十分危险了。急忙喊妹妹来,俞恂九睁开眼对俞慎说:我们俩交情虽如同胞,其实不是同族。小弟自己感到快要死了,受你的恩惠无法报答。素秋已长大成人,既蒙嫂嫂抚爱,你就纳她为妾吧。俞慎生气地说:兄弟这是胡说什么呀!你以为我是那种衣冠禽兽吗?俞恂九感动地流下眼泪。俞慎用重金为他购置了上等棺材,俞恂九让人把棺材抬到跟前,竭力支撑着爬进去,嘱咐妹妹说:我死以后,立即盖好棺盖,不要让任何人打开看。俞慎还有话想说,俞恂九已经闭上眼睛死了。俞慎十分哀伤,如同死了亲兄弟。可是私下里却怀疑俞恂九的遗嘱奇怪。趁素秋外出,他偷偷打开棺材一看,见里面的袍服像蝉蛇褪下的皮。揭开衣服,有一条一尺多长的蠹鱼,僵卧在里面。俞慎正在惊讶,素秋急匆匆地进来了,惨痛地说: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?我们所以这样做,并不是避讳兄长;只是怕传播声扬出去,我也不能在这里久住了!俞慎说:礼法因人情而判定,只要感情真挚,不是同类又有什么区别呢?妹妹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吗?就是你嫂嫂我也不会泄漏一句的,请你不要忧虑。于是很快选定了下葬的日期,把俞恂九厚葬了。当初,俞慎想把素秋嫁给官宦世家,俞恂九不同意。俞恂九死后,俞慎又同素秋商量这事,素秋不肯。俞慎说:妹妹已经二十岁了,再不嫁人,人家会说我什么呢?素秋回答说:如果是这样,我就听兄长的。但是我自觉得没福分,不愿嫁给富贵人家。要嫁,就嫁给一个穷书生吧。俞慎说:可以。不几天,媒人一个接一个的来,但素秋都不中意。先前,俞慎的妻弟韩荃来吊丧,见到过素秋,心里非常喜爱她,想买她作妾,同他姐姐商量。姐姐急忙告诫他不要再说了,怕俞慎知道生气。韩荃回家后,始终不死心,又托媒人传信给俞慎,许诺为姐夫买通关节,保证他乡试得中。俞慎听了后,勃然大怒,将捎信的臭骂了一顿,打出门去。从此与韩荃断绝了交往。后来又有个已故尚书的孙子某甲,将要娶亲时,没过门的媳妇忽然死了,也派媒人来俞慎家提亲。某甲家宅第高大,家财万贯,俞慎平素就知道,但想亲眼见一见某甲本人,就同媒人约定日期,让某甲亲自来见。到了那天,俞慎让素秋隔着帘子,在里边自己相看。某甲来了,身穿皮袍骑着骏马,带领一大帮随从,向街坊四邻炫耀自己的富有。再看他人长得秀雅漂亮,像个姑娘,俞慎非常喜欢。看见的人也都纷纷称赞,但素秋却很不乐意。俞慎没听索秋的,竟许了这门亲事,给素秋准备了丰厚的嫁妆,花钱毫不计较。素秋再三制止,说是只带一个大丫头侍候就行了,俞慎也不听,终究还是陪送得很丰厚。素秋出嫁以后,夫妻感情很好,但是兄嫂常挂念她,每月总要回来一趟。来时,妆盒中的首饰,总要拿回几件,交给嫂子收存。嫂嫂不知她的意思,姑且依从她。某甲从小父亲就没了,守寡的母亲对他过分溺爱。他经常和坏人接触,渐渐被引诱去嫖妓、赌博,家传书画、珍贵的古玩,都让他卖掉还债了。韩荃与他相识,便请他喝酒,暗中试探他,说愿用两个小妾加上五百两银子交换素秋。某甲开始不同意,韩荃再三请求,某甲的心有些动了,但又怕俞慎知道不答应。韩荃说:我与他是至亲,况且素秋又不是他家中的人,如果事情办成了,他也拿我没办法。万一有什么事,由我出面承担。有我父亲在,一个俞慎有什么可怕的!接着让两个侍妾打扮得漂漂亮亮出来劝酒,并且说:如按我说的办,这两个女子就是你家的人了。某甲被韩荃迷惑住了,约定好交换日期,就回去了。到了那天,某甲怕韩荃欺诈他,半夜就在路上等着,看到果然有辆车子前来。掀开帘子,见里面的人果然不假,就领她们回家,暂且安置在书房里。韩荃的仆人又拿出五百两银子,当面交清。某甲便跑入内室,骗素秋说,俞慎得了急病,叫她赶快回家。素秋来不及梳妆,急匆匆地出来,上车就走了。夜里看不清方向,车子迷了路,走了很远,也没有到韩荃家。忽然看见两支巨大的蜡烛迎面而来,大家暗暗高兴,以为可以问路了。不一会,走到跟前,原来是一条巨蟒,瞪着两只像灯一样的大眼睛。众人害怕极了,人和马都逃窜了,把车子丢在路旁。天明了才会齐回去一看,只剩下一辆空车子了。他们认为素秋一定是被大蟒吃了,回去告诉主人,韩荃只有垂头丧气而已。几天后,俞慎派人来看望妹妹,才知道素秋被坏人骗走了。当时也没有怀疑是素秋的女婿搞鬼。直到陪嫁的丫头回来,细说了事情的经过,俞慎才觉出其中有变故,不禁气愤至极,跑遍了县府到处告状。某甲很害怕,向韩荃求救。韩荃因为人财两空,正在懊丧,拒绝了他的要求,不肯帮忙。某甲傻了眼,没有一点办法。府、县拘票来到。他只好贿赂衙役,才暂时没被带走。过了一个多月,金银珠宝连同服饰全被他典卖一空。俞慎在省衙追究得很急,县官也接到上司严加追查的命令。某甲知道再也不能躲藏了,才出来到公堂说出全部实情。省衙又下传票,拘捕韩荃对质。韩荃害怕,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亲。他父亲当时已退职在家,恼怒儿子的作为不守法,把他绑起来交给了衙役。韩荃到了各官府,说到遇见大蟒的变故,官府以为他是胡编乱造,将他的仆人严刑拷打,某甲也挨了好几次板子。幸亏他母亲整日变卖田产,上下贿赂营救,韩荃才受刑不重,免于一死,韩荃的仆人却已经病死在狱中。韩荃长期囚禁牢中,愿意帮助某甲送一千两银子给俞慎,哀救撤销这桩案子,俞慎不答应。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再加上两个侍妾,只求暂作疑案搁一搁,等他们去寻访素秋。俞慎的妻子又受了叔母的嘱托,天天劝解,俞慎才应允不再去催。某甲家中已经很贫穷,想卖掉宅子凑点银两,宅子一时又卖不出去,就先送了侍妾来,乞求俞慎暂缓交银日期。过了几天,俞慎夜里正坐在书房中,素秋同一个老妈妈忽然进来了。俞慎惊奇地问:妹妹原来平安无事啊?素秋笑着说:那条大蟒是妹妹施的小法术。那天夜里我逃到一个秀才家里,和他母亲住在一起。他说认识哥哥,现在门外,请他进来吧。俞慎急得倒穿鞋子迎出去,拿灯一照,不是别人,原来是周生,是宛平县的名士,两人一向意气相投。俞慎拉着周生的手进了书房,摆酒宴招待,亲热地谈了很久,才知道事情的原委。原来,素秋天将明时,去敲周生的门,周母接她进去,仔细询问,知道是俞公子的妹妹,就要派人通知俞慎,素秋制止了,就和周母住在一起。周母看她聪慧,善解人意,很喜欢她。因为周生还没有娶亲,就想把她娶来给儿子作媳妇,还含蓄地透露了这个意思。素秋以没有得到哥哥的同意而推辞。周生也因为与俞公子交情很好,不肯没有媒人就成亲。只是经常打听消息,得知官司已经说情调解,素秋便告诉周母想回家。周母让周生带一老妈妈送她,并嘱咐老妈妈作媒提亲。俞慎因为素秋在周家住了很长时间,也有意把素秋嫁给周生。听说老妈妈是来作媒的,非常喜欢,就同周生当面订好了这门亲事。原先,素秋夜里回来,是想让俞慎得了银子后再告诉别人,俞慎不肯这么办,说:以前是因为气愤无处发泄,所以想借索取钱财让他们尝尝败家的苦头。如今又见到妹妹,一万两银子也换不来啊!马上派人告诉那两家,官司算了结了。又想到周生家不太富裕,路途遥远,迎亲很艰难,就让周生母子搬来,住在俞恂九原来住过的房子里。周生也备了彩礼,请了鼓乐队,举行了婚礼。一天,嫂嫂同素秋开玩笑:你如今有了新女婿,从前和某甲的枕席之爱还记得吗?素秋笑着问丫头说:还记得吗?嫂嫂感到疑惑,就追问她。原来素秋在某甲家三年,枕席之事都是让丫头代替的。每到晚上,素秋用笔给大丫头画好双眉,让她过去陪某甲。即便是对着蜡烛坐着,某甲也分辨不出来。嫂嫂更加惊奇,请求素秋教给她法术,索秋只笑不说话。第二年,是三年一次的大会考。周生准备同俞慎一块去赶考,素秋说:不必去。俞慎强拉着周生去了,结果俞慎考中了,周生落了榜。回来后便打算不再去应考了。过了年,周母去世,周生再也不提赶考应试的事了。一天,素秋告诉嫂嫂说:以前你问我法术,我本不肯用这些来惹别人惊骇。现在要离别远去,让我秘密传授给你,也可以躲避兵火。嫂嫂吃惊地问她缘故,素秋回答说:三年后,这里就没有人烟了。我身体弱,受不住惊吓,要去海滨隐居。大哥是富贵中的人,不能一起去,所以说要离别了!就将法术全部教给嫂嫂。几天后,素秋又告诉俞慎。俞慎留不住她,难过得流泪,问:到什么地方去?素秋也不说。鸡一叫就早早起来,带一个白胡须的老仆,骑着两头驴走了。俞慎叫人暗暗跟在后边送她,到了胶州、莱州一带,尘雾遮天,晴天后已经不知道她们往哪里去了。三年后,李自成率众造反,村里的房屋变成了一片废墟。韩夫人剪个布人放在大门里面,义兵来了,看到院子里云雾围绕着一丈多高的天神守着,就吓跑了。因此,全家得以安然无恙。后来,村中有一个商人到海上,遇见一个老头,像是素秋的老仆。但是老头的胡子头发全是黑的,不敢贸然相认。老头停下笑着说;我家公子还安康吧?请你捎个口信,素秋姑娘也很安乐。商人问他住在什么地方,老头说:很远,很远,就急忙走了。俞慎听说后,派人到海边四处寻访,竟没有一点踪迹。
原文:金生色,晋宁人也。娶同村木姓女。生一子,方周岁。金忽病,自分必死。谓妻曰:我死,子必嫁,勿守也!妻闻之,甘词厚誓,期以必死。金摇手呼母曰:我死,劳看阿保,勿令守也。母哭应之。既而金果死。木媪来吊,哭已,谓金母曰:天降凶忧,婿遽遭命。女太幼弱,将何为计?母悲悼中,闻媪言,不胜愤激。盛气对曰:必以守!媪惭而罢。夜伴女寝,私谓曰:人尽夫也。以儿好手足,何患无良匹?小儿女不早作人家,眈眈守此襁褓物,宁非痴子?倘必令守,不宜以面目好相向。金母过,颇闻余语,益恚。明日,谓媪曰:亡人有遗嘱,本不教妇守也。今既急不能待,乃必以守!媪怒而去。母夜梦子来,涕泣相劝,心异之。使人言于木,约殡后听妇所适。而询诸术家,本年墓向不利。妇思自衒以售,缞绖之中,不忘涂泽。居家犹素妆;一归宁,则崭然新艳。母知之,心弗善也;以其将为他人妇,亦隐忍之。于是妇益肆。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,见而好之,以金啖金邻妪,求通殷勤于妇。夜分,由妪家踰垣以达妇所,因与会合。往来积有旬日,丑声四塞,所不知者惟母耳。妇室夜惟一小婢,妇腹心也。一夕,两情方洽,闻棺木震响,声如爆竹。婢在外榻,见亡者自幛后出,带剑入寝室去。俄闻二人骇诧声。少顷,董裸奔出。无何,金捽妇发亦出。妇大嗥。母惊起,见妇赤体走去,方将启关。问之不答。出门追视,寂不闻声,竟迷所往。入妇室,灯火犹亮。见男子履,呼婢;婢始战惕而出,具言其异,相与骇怪而已。董窜过邻家,团伏墙隅。移时,闻人声渐息,始起。身无寸缕,苦寒甚战,将假衣于妪。视院中一室,双扉虚掩,因而暂入。暗摸榻上,触女子足,知为邻子妇。顿生淫心,乘其寝,潜就私之。妇醒,问:汝来乎?应曰:诺。妇竟不疑,狎亵备至。先是,邻子以故赴北村,嘱妻掩户以待其归。既返,闻室内有声,疑而审听,音态绝秽。大怒,操戈入室。董惧,窜于床下。子就戮之。又欲杀妻。妻泣而告以误,乃释之。但不解床下何人。呼母起,共火之,仅能辨认。视之,奄有气息;诘其所来,犹自供吐。而刃伤数处,血溢不止,少顷已绝。妪仓皇失措,谓子曰:捉奸而单戮之,子且奈何?子不得已,遂又杀妻。是夜,木翁方寝,闻户外拉杂之声;出窥,则火炽于檐,而纵火人犹彷徨未去。翁大呼,家人毕集。幸火初燃,尚易扑灭。命人操弓弩,逐搜纵火者。见一人趫捷如猿,竟越垣去。垣外乃翁家桃园,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。数人梯登以望,踪迹殊杳;惟墙下块然微动。问之不应,射之而耎。启扉往验,则女子白身卧,矢贯胸脑。细烛之,则翁女而金妇也。骇告主人。翁媪惊怛欲绝,不解其故。女合眸,面色灰败,口气细于属丝。使人拔脑矢,不可出;足踏顶项而后出之。女嘤然一呻,血暴注,气亦遂绝。翁大惧,计无所出。既曙,以实情白金母,长跽哀乞。而金母殊不怨怒,但告以故,令自营葬。金有叔兄生光,怒登翁门,诟数前非。翁惭沮,赂令罢归。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名。俄邻子以执奸自首,既薄责逐释讫;而妇兄马彪素健讼,具词控妹冤。官拘妪;妪惧,悉供颠末。又唤金母;母托疾,遣生光代质,具陈底里。于是前状并发,牵木翁夫妇尽出,一切廉得其情。木以诲女嫁,坐纵淫,笞;使自赎,家产荡焉。邻妪导淫,杖之毙。案乃结。异史氏曰:金氏子其神乎!谆嘱醮妇,抑何明也!一人不杀,而诸恨并雪,可不谓神乎!邻妪诱人妇,而反淫己妇;木媪爱女,而卒以杀女。鸣呼!‘欲知后日因,当前作者是’,报更速于来生矣!白话文:金生色,是云南晋宁人,娶了本村一个姓木的女子为妻。妻子生了个男孩刚满周岁,金生色忽然得了病。他预感自己必定会死去,就对妻子说:我死了你一定要改嫁,不要守寡。妻子听了,好言好语,恳切发誓,表示死守到老。金生色听了摇摇手,对母亲说:我死后劳累您养育小孙子阿保,不要叫媳妇守寡。母亲哭着答应了他。不久,金生色果然死了。木母前来吊唁,哭完后对金母说:天降灾祸,女婿突然死去。我女儿年龄还小,身体也弱,将来怎么生活啊?金母悲痛中听木母说这番话,极为气愤,生气地说:一定要守寡!木母感到惭愧,也就没再说什么。夜里,木母陪女儿睡觉,私下对女儿说;人人都可以做丈夫,凭我儿的好长相,还愁找不到个好男人?年纪轻轻不早找个人家,整天瞪着眼守着这个小儿,难道不是个傻子?你婆婆如果一定叫你守寡,决不能给她好脸看。金母从门前过,正好听到这些话,非常愤恨。第二天,金母对木母说:我那死去的儿子有遗嘱,本来不叫媳妇守寡;现在你们既然这样急不可待,那就必须守!木母听了就愤怒地回家去了。夜里,金母梦见儿子来到,哭泣着劝说母亲不要让媳妇守寡。金母感到很奇怪,就派人去告诉木母,约定等儿子出殡后任凭媳妇嫁人。但是,询问了好几个会看阴阳宅的先生,都说年内不宜举行葬礼。可金生色的媳妇一心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出嫁,因此戴着孝还涂脂抹粉。在金家还穿素服,一回到娘家,便打扮得花枝招展,特别鲜艳。金母知道后,感到媳妇行为不好,想到她终究要成为别人的媳妇,也就暗中忍耐。于是媳妇更加放肆。这个村有个游手好闲、品行不端的人叫董贵,见到金生色的媳妇后很喜爱她,用金钱买通金家邻居的老妇人,求她牵线与金家媳妇私通。夜里,董贵从老妇人家跳墙到金家媳妇的房间和她鬼混。这样往来十余天,丑事传遍全村,唯有金母不知道。媳妇的房里夜间只有一个小丫头陪她,而且还是媳妇的心腹。一天晚上,董贵和金家媳妇正在偷情缠绵,听到金生色的棺材震响,声音如同放爆竹。小丫头在外间床上,看到死了的金生色从幔帐后面走出来,带着宝剑进入卧室。片刻,听到董贵和媳妇的惊叫声。不一会,董贵光着身子跑出来。又过了一会儿,金生色揪着媳妇的头发也走了出来,媳妇大声嚎叫。金母惊慌地起来,看见媳妇光着身子往外走去,正要开门,问她也不答话。金母追出门去看,四周寂静,什么声音也没有,竟不知道媳妇跑到哪里去了。金母回来走进媳妇的卧室,灯还亮着,看见有一双男人的鞋,于是呼叫小丫头。小丫头才战战兢兢地出来,把刚才发生的奇怪事情都说了,金母和她感到又害怕又奇怪。董贵跳墙逃到邻家,身子抱成一团蹲在墙角。过了一段时间,听人声渐渐没有了,才站起来。董贵一丝不挂,冻得直打寒战,想找老妇人借套衣服。他看到院内有一间屋,双门虚掩,便暂时进到屋里。黑暗中摸摸床上,触到了女子的脚,知道这是老妇人的儿媳妇。他立刻产生奸淫邪念,乘那媳妇睡觉,偷偷上床贴近她。那媳妇醒来,问:你回来了?董贵说:回来了。那媳妇竟然一点不怀疑,任董贵猥亵。原来,老妇人的儿子有事到北村去,临走时嘱咐妻子掩着门等他回来。他回来后,听到屋里有动静,便产生怀疑。仔细一听,话音神态极其放荡,不禁大怒,拿着刀冲进房内。董贵害怕,窜到床下面,老妇人的儿子立即上去把他杀死。接着又要杀他的老婆,他老婆哭着告诉丈夫错认了人,才把她放了。可不知道床下究竟是谁,便招呼母亲起来,一道点着灯去看,见那人被砍得仅能辨清面目,还有气息,问他从哪里来的,还能回答。但他身上有好几处刀伤,血流不止,不一会儿就死了。老妇人慌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,对儿子说:捉奸捉双,你单单杀了他,可怎么办?儿子不得已,又把老婆杀了。这天夜里,木翁正在睡觉,听到门外有劈劈啪啪的声音,出来一看,是屋檐起了火,而放火的人还在犹疑不定,似乎不知往哪里去好,木翁大声呼叫,家里人很快都来了。幸亏火刚点着不久,还容易扑灭。木翁命人拿弓箭,去搜寻放火的人。只见一个人身体矫健得像猴子一样,竟然跳墙而去。墙外就是木家桃园,园子四面环有坚固的高墙。几个家人登着梯子往里察看,没发现人影,只见墙下有个东西在微微活动。问话也不回答,用箭射去,那东西便瘫软了。开开门近前查看,发现一个女子光着身子躺在那里。箭穿在头上、胸部。他们拿着蜡烛仔细一照,原来是木家的女儿、金家的媳妇。众人非常害怕地报告了主人。木翁、木母也胆战心惊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木女闭着眼睛,面如死灰,呼吸微弱。木翁叫人拔她头上的箭,拔不出来,后来用脚踩着她的头这才拔出来。木女呻吟一声,血喷出来,就没气了。木翁非常害怕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天亮以后,木翁把实情告诉了金母,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求饶。金母也没怎么怨恨。只是把前面的事告诉了木翁,叫他自己家里埋了就是。金生色有个叔伯兄弟叫金生光,愤怒地来到木家,痛斥木女所为。木翁惭愧沮丧,给了他一些钱让他回去了。但是,终究不知道和金家媳妇私通的人叫什么名字。不久,邻居老妇人的儿子以捉奸杀人投案自首。官府只是稍微责罚了他一下,便把他赶出来释放了完事。但是,他妻子的哥哥马彪平常好打官司,便写状子上告妹妹死得冤。官府传拘邻居老妇人,老妇人害怕,把事情的始末全供了出来。官府又传唤金母,金母推脱有病,派金生光代替去对质,金生光把底细都说了。于是前案并发,把木家老夫妇都牵连进去,一切情况都很容易地审查清楚了。木母因为教唆女儿嫁人,判纵淫罪。遭棍打,并命她拿钱自赎,因而家产荡然一空;邻居老妇人牵线导淫,乱棍打死。案子这才完结。
刘立福,男,1924年生于天津,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。2003年荣获天津曲艺家协会、天津曲艺促进会颁发的曲艺事业终身成就奖。擅讲说《聊斋志异》,其演讲的方法与陈士和先生、刘健英先生一脉相承。细腻传神,语言精炼,对于生活和各种民俗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验,书中细节说得详实,书中人物的语气描绘得惟妙惟肖,书外穿插讲究,如《胭脂》中的典故倩女离魂、连城之玉等等;包袱儿运用得当,如《毛大福》中人和狼的对话等;善于运用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,塑造人物性格。
原文:桑生,名晓,字子明,沂州人。少孤,馆于红花埠。桑为人静穆自喜,日再出,就食东邻,余时坚坐而已。东邻生偶至戏曰:君独居不畏鬼狐耶?笑答曰:丈夫何畏鬼狐?雄来吾有利剑,雌者尚当开门纳之。邻生归,与友谋,梯妓于垣而过之,弹指叩扉。生窥问其谁,妓自言为鬼。生大惧,齿震震有声。妓逡巡自去。邻生早至生斋,生述所见,且告将归。邻生鼓掌曰:何不开门纳之?生顿悟其假,遂安居如初。积半年,一女子夜来叩斋。生意友人之复戏也,启门延入,则倾国之姝。惊问所来。曰:妾莲香,西家妓女。埠上青楼故多,信之。息烛登床,绸缪甚至。自此三五宿辄一至。一夕,独坐凝思,一女子翩然入。生意其莲,承逆与语。觌面殊非,年仅十五六,亸袖垂髫,风流秀曼,行步之间,若还若往。大愕,疑为狐。女曰:妾良家女,姓李氏。慕君高雅,幸能垂盼。生喜。握其手,冷如冰,问:何凉也?曰:幼质单寒,夜蒙霜露,那得不尔!既而罗襦衿解,俨然处子。女曰:妾为情缘,葳蕤之质,一朝失守。不嫌鄙陋,愿常侍枕席。房中得无有人否?生云:无他,止一邻娼,顾不常至。女曰:当谨避之。妾不与院中人等,君秘勿泄。彼来我往,彼往我来可耳。鸡鸣欲去,赠绣履一钩,曰:此妾下体所著,弄之足寄思慕。然有人慎勿弄也!受而视之,翘翘如解结锥。心甚爱悦。越夕无人,便出审玩。女飘然忽至,遂相款昵。自此每出履,则女必应念而至。异而诘之。笑曰:适当其时耳。一夜莲来,惊曰:郎何神气萧索?生言:不自觉。莲便告别,相约十日。去后,李来恒无虚夕。问:君情人何久不至?因以相约告。李笑曰:君视妾何如莲香美?曰:可称两绝。但莲卿肌肤温和。李变色曰:君谓双美,对妾云尔。渠必月殿仙人,妾定不及。因而不欢。乃屈指计,十日之期已满,嘱勿漏,将窃窥之。次夜,莲香果至,笑语甚洽。及寝,大骇曰:殆矣!十日不见,何益惫损?保无他遇否?生询其故。曰:妾以神气验之,脉拆拆如乱丝,鬼症也。次夜,李来,生问:窥莲香何似?曰:美矣。妾固谓世间无此佳人,果狐也。去,吾尾之,南山而穴居。生疑其妒,漫应之。逾夕,戏莲香曰:余固不信,或谓卿狐者。莲亟问:是谁所云?笑曰:我自戏卿。莲曰:狐何异于人?曰:惑之者病,甚则死,是以可惧。莲香曰:不然。如君之年,房后三日,精气可复,纵狐何害?设旦旦而伐之,人有甚于狐者矣。天下病尸瘵鬼,宁皆狐蛊死耶?虽然,必有议我者。生力白其无。莲诘益力。生不得已,泄之。莲曰:我固怪君惫也。然何遽至此?得勿非人乎?君勿言,明宵,当如渠之窥妾者。是夜李至,裁三数语,闻窗外嗽声,急亡去。莲入曰:君殆矣!是真鬼物!昵其美而不速绝,冥路近矣!生意其妒,默不语。莲曰:固知君不忘情,然不忍视君死。明日,当携药饵,为君以除阴毒。幸病蒂犹浅,十日恙当已。请同榻以视痊可。次夜,果出刀圭药啖生。顷刻,洞下三两行,觉脏腑清虚,精神顿爽。心虽德之,然终不信为鬼。莲香夜夜同衾偎生;生欲与合,辄止之。数日后,肤革充盈。欲别,殷殷嘱绝李。生谬应之。及闭户挑灯,辄捉履倾想。李忽至。数日隔绝,颇有怨色。生曰:彼连宵为我作巫医,请勿为怼,情好在我。李稍怿。生枕上私语曰:我爱卿甚,乃有谓卿鬼者。李结舌良久,骂曰:必淫狐之惑君听也!若不绝之,妾不来矣!遂呜呜饮泣。生百词慰解,乃罢。隔宿,莲香至,知李复来,怒曰:君必欲死耶!生笑曰:卿何相妒之深?莲益怒曰:君种死根,妾为若除之,不妒者将复何如?生托词以戏曰:彼云前日之病,为狐祟耳。莲乃叹曰:诚如君言,君迷不悟,万一不虞,妾百口何以自解?请从此辞。百日后当视君于卧榻中。留之不可,怫然径去。由是于李夙夜必偕。约两月余,觉大困顿。初犹自宽解;日渐羸瘠,惟饮饘粥一瓯。欲归就奉养,尚恋恋不忍遽去。因循数日,沈绵不可复起。邻生见其病惫,日遣馆僮馈给食饮。生至是疑李,因请李曰:吾悔不听莲香之言,一至于此!言讫而瞑。移时复苏,张目四顾,则李已去,自是遂绝。生羸卧空斋,思莲香如望岁。一日,方凝想间,忽有搴帘入者,则莲香也。临榻哂曰:田舍郎,我岂妄哉!生哽咽良久,自言知罪,但求拯救。莲曰:病入膏盲,实无救法。姑来永诀,以明非妒。生大悲曰:枕底一物,烦代碎之。莲搜得履,持就灯前,反复展玩。李女歘入,卒见莲香,返身欲遁。莲以身蔽门,李窘急不知所出。生责数之,李不能答。莲笑曰:妾今始得与阿姨面相质。昔谓郎君旧疾,未必非妾致,今竟何如?李俛首谢过。莲曰:佳丽如此,乃以爱结仇耶?李即投地陨泣,乞垂怜救。莲遂扶起,细诘生平。曰:妾,李通判女,早夭,瘗于墙外。已死春蚕,遗丝未尽。与郎偕好,妾之愿也;致郎于死,良非素心。莲曰:闻鬼物利人死,以死后可常聚,然否?曰:不然。两鬼相逢,并无乐处;如乐也,泉下少年郎岂少哉!莲曰:痴哉!夜夜为之,人且不堪,而况于鬼?李问:狐能死人,何术独否?莲曰:是采补者流,妾非其类。故世有不害人之狐,断无不害人之鬼,以阴气盛也。生闻其语,始知狐鬼皆真。幸习常见惯,颇不为骇。但念残息如丝,不觉失声大痛。莲顾问:何以处郎君者?李赧然逊谢。莲笑曰:恐郎强健,醋娘子要食杨梅也。李敛衽曰:如有医国手,使妾得无负郎君,便当埋首地下,敢复腼然于人世耶!莲解囊出药,曰:妾早知有今,别后采药三山,凡三阅月,物料始备,瘵蛊至死,投之无不苏者。然症何由得,仍以何引,不得不转求效力。问:何需?曰:樱口中一点香唾耳。我一丸进,烦接口而唾之。李晕生颐颊,俯首转侧而视其履。莲戏曰:妹所得意惟履耳!李益惭,俯仰若无所容。莲曰:此平时熟技,今何吝焉?遂以丸纳生吻,转促逼之,李不得已,唾之。莲曰:再!又唾之。凡三四唾,丸已下咽。少间,腹殷然如雷鸣。复纳一丸,自乃接唇而布以气。生觉丹田火热,精神焕发。莲曰:愈矣!李听鸡鸣,彷徨别去。莲以新瘥,尚须调摄,就食非计;因将户外反关,伪示生归,以绝交往,日夜守护之。李亦每夕必至,给奉殷勤,事莲犹姊。莲亦深怜爱之。居三月,生健如初。李遂数夕不至;偶至,一望即去。相对时,亦悒悒不乐。莲常留与共寝,必不肯。生追出,提抱以归,身轻若刍灵。女不得遁,遂着衣偃卧,蜷其体不盈二尺。莲益怜之,阴使生狎抱之,而撼摇亦不得醒。生睡去;觉而索之,已杳。后十余日,更不复至。生怀思殊切,恒出履共弄。莲曰:窈娜如此,妾见犹怜,何况男子!生曰:昔日弄履则至,心固疑之,然终不料其鬼。今对履思容,实所怆恻。因而泣下。先是,富室张姓有女字燕儿,年十五,不汗而死。终夜复苏,起顾欲奔。张扃户,不得出。女自言:我通判女魂。感桑郎眷注,遗舄犹存彼处。我真鬼耳,锢我何益?以其言有因,诘其至此之由。女低徊反顾,茫不自解。或有言桑生病归者,女执辨其诬。家人大疑。东邻生闻之,踰垣往窥,见生方与美人对语;掩入逼之,张皇间已失所在。邻生骇诘。生笑曰:向固与君言,雌者则纳之耳。邻生述燕儿之言。生乃启关,将往侦探,苦无由。张母闻生果未归,益奇之。故使佣媪索履,生遂出以授。燕儿得之喜。试着之,鞋小于足者盈寸,大骇。揽镜自照,忽恍然悟己之借躯以生也者,因陈所由。母始信之。女镜面大哭曰:当日形貌,颇堪自信,每见莲姊,犹增惭怍。今反若此,人也不如其鬼也!把履号咷,劝之不解。蒙衾僵卧。食之,亦不食,体肤尽肿;凡七日不食,卒不死,而肿渐消;觉饥不可忍,乃复食。数日,遍体瘙痒,皮尽脱。晨起,睡舄遗堕,索着之,则硕大无朋矣。因试前履,肥瘦脗合,乃喜。复自镜,则眉目颐颊,宛肖生平,益喜。盥栉见母,见者尽眙。莲香闻其异,劝生媒通之;而以贫富悬邈,不敢遽进。会媪初度,因从其子婿行,往为寿。媪睹生名,故使燕儿窥帘认客。生最后至,女骤出,捉袂,欲从与俱归。母诃谯之,始惭而入。生审视宛然,不觉零涕,因拜伏不起。媪扶之,不以为侮。生出,浼女舅执柯。媪议择吉赘生。生归告莲香,且商所处。莲怅然良久,便欲别去,生大骇泣下。莲曰:君行花烛于人家,妾从而往,亦何形颜?生谋先与旋里而后迎燕,莲乃从之。生以情白张。张闻其有室,怒加诮让。燕儿力白之,乃如所请。至日,生往亲迎。家中备具,颇甚草草;及归,则自门达堂,悉以罽毯贴地,百千笼烛,灿列如锦。莲香扶新妇入青庐,搭面既揭,欢若生平。莲陪卺饮,因细诘还魂之异。燕曰:尔日抑郁无聊,徒以身为异物,自觉形秽。别后愤不归墓,随风漾泊。每见生人则羡之。昼凭草木,夜则信足浮沈。偶至张家,见少女卧床上,近附之,未知遂能活也。莲闻之,默默若有所思。逾两月,莲举一子。产后暴病,日就沈绵。捉燕臂曰:敢以孽种相累,我儿即若儿。燕泣下,姑慰藉之。为召巫医,辄却之。沈痼弥留,气如悬丝。生及燕儿皆哭。忽张目曰:勿尔!子乐生,我乐死。如有缘,十年后可复得见。言讫而卒。启衾将敛,尸化为狐。生不忍异视,厚葬之。子名狐儿,燕抚如己出。每清明,必抱儿哭诸其墓。后生举于乡,家渐裕。而燕苦不育。狐儿颇慧,然单弱多疾。燕每欲生置媵。一日,婢忽白:门外一妪,携女求售。燕呼入。卒见,大惊曰:莲姊复出耶!生视之,真似,亦骇。问:年几何?答云:十四。聘金几何?曰:老身止此一块肉,但俾得所,妾亦得噉饭处,后日老骨不至委沟壑,足矣。生优价而留之。燕握女手,入密室,撮其颔而笑曰:汝识我否?答言:不识。诘其姓氏,曰:妾韦姓。父徐城卖浆者,死三年矣。燕屈指停思,莲死恰十有四载。又审视女,仪容态度,无一不神肖者。乃拍其顶而呼曰:莲姊,莲姊!十年相见之约,当不欺吾!女忽如梦醒,豁然曰:咦!熟视燕儿。生笑曰:此‘似曾相识燕归来’也。女泫然曰:是矣。闻母言,妾生时便能言,以为不祥,犬血饮之,遂昧宿因。今日始如梦寤。娘子其耻于为鬼之李妹耶?共话前生,悲喜交至。一日,寒食,燕曰:此每岁妾与郎君哭姊日也。遂与亲登其墓,荒草离离,木已拱矣。女亦太息。燕谓生曰:妾与莲姊两世情好,不忍相离,宜令白骨同穴。生从其言,启李冢得骸,舁归而合葬之。亲朋闻其异,吉服临穴,不期而会者数百人。余庚戌南游至沂,阻雨,休于旅舍。有刘生子敬,其中表亲,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,约万余言,得卒读。此其崖略耳。异史氏曰:嗟乎!死者而求其生,生者又求其死,天下所难得者,非人身哉?奈何具此身者,往往而置之,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,泯然而死不如鬼。白话文:沂州有个书生,姓桑,名晓,字子明,少年时成了孤儿,一个人在红花埠居住。桑生性情文静,不好交往。除了每天去东邻吃两顿饭外,其余时间都在住所。东邻的书生与他开玩笑说:你独自一人住在这院子里,不怕有鬼狐吗?桑生笑着说:大丈夫还怕鬼狐?雄的来了,我有利剑;雌的来了,我还要开门收留她呢!东邻的书生回去后,与朋友们谋划好了,到了晚上用梯子越墙把一个妓女送进桑生住的院子里。那妓女走到桑生的房子前,轻叩房门。桑生瞧了瞧,问她是谁,那妓女自称是鬼。桑生非常恐惧,牙齿格格地响。妓女在门外徘徊了一会才去了。第二天凌晨,东邻的书生来到桑生的书斋,桑生把夜间遇鬼的事诉说了一遍,并说要回家。东邻的书生拍手大笑,讥笑他说:怎么不开门留她呢?桑生一下明白是假鬼,随即安心照常住下来。过了半年,夜里又有个女子叩门。桑生以为又是朋友与他开玩笑,便开门请她进来。一看,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。桑生吃惊地问她是从哪里来的,女子说:我叫莲香,是西邻的妓女。因为红花埠一带妓院很多,桑生也便信而不疑。随后,两人灭烛登床,亲热欢好。从此,每隔三五夜莲香就来一次。一天晚上,桑生独自坐在书斋里,对着灯凝想,一个女子轻轻推门进来。桑生以为是莲香来了,忙起身与她说话。一照面,并不认识这女子。这女子约十五六岁,还没束发,两臂下垂,长袖拖地,十分风流美丽,走起路来,飘然若仙。桑生十分惊奇,怀疑她是狐精。女子说:我是良家女子,姓李。爱慕你高雅风流,希望你能见爱。桑生一听欣喜异常,急忙去拉她的手,却凉如冰块,他吃惊地问:怎么这样凉啊?女子回答说:我自幼身单体弱,今晚来时又蒙了一身霜露,怎么能不凉呢?说罢宽衣上床,竟是处女。女子说:我为情缘,把贞操交给了你。若不嫌我丑陋,愿常来陪伴。这里还有别人来吧?桑生说:没有别人,只是西邻有个妓女,但不常来。李女说:应当避开她,我不同于妓院里的人,请您一定保密。可以她来我去,她去我来。不一会,雄鸡报晓,李女便起身告辞。临走,将一只绣鞋赠给桑生,说:这是我脚上穿的。常摆弄它可寄托你的思念之情。但是有外人在场时,千万别摆弄它。桑生接过绣鞋一看,尖尖的像锥子,很喜欢。第二天晚上没人在屋,桑生就把鞋拿出来摆弄。李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,两人又亲热一番。此后,只要拿出绣鞋,李女便随即来到。桑生奇怪地询问原因,李女笑着说:是碰巧了。一天夜间,莲香来到书房,吃惊地问道:桑郎,你的气色怎么这样不好啊?桑生说:我自己不觉得。莲香便起身告辞,约好十天后再相会。莲香走后,李女每夜都来,从没间断。李女问桑生:你的情人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?桑生便把两人十天之约告诉了她。李女笑着说:你看我比得上莲香美吗?桑生说:你两人可称双绝。但相比之下,莲香的体肤要比你温暖些。李女闻言变色说:你说双美,是对我说。她必定是月宫嫦娥,我一定比不上她。因此很不高兴。算计起来,十天的约期已到。嘱咐桑生不要说出去,到时她要偷偷地看一看莲香。次夜,莲香果然来了。与桑生嬉笑言谈,非常融洽。睡觉时,莲香大为惊骇地说:坏了!才十天不见,你怎么劳损疲困到这个程度啊?你保证没别的女人来过吗?桑生问她为什么这样说,莲香说:我观察你的精神气色,脉像虚乱如丝,是被鬼缠身的症状。次夜,李女进门,桑生就问:你偷看莲香长得怎样?李女答:确实很美。我原来便认为人间没有如此美貌的人,果然是个狐!她走后,我一直跟着,原来她住在南山一个山洞里。桑生怀疑李女忌妒,也没理会她的话。隔了一夜,桑生对莲香戏言:我是绝对不信,可偏有人说你是狐精。莲香慌忙问:是谁说的?桑生笑着说:是我自己和你闹着玩的。莲香说:狐狸哪些地方与人不一样?桑生说:被狐狸迷住的人都会得病,严重的还会丧命,因此很可怕。莲香说:不是这样。像你这般年龄,行房三天后,精气便可复原。纵然是狐狸,也没什么害处。假若天天纵情淫乐,人比狐狸更厉害。世间死了那么多淫徒、色鬼,难道都是被狐狸迷惑死的吗?虽是如此,必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。桑生竭力表白没有,莲香追问得更急。迫不得已,就实说了。莲香说:我本来就奇怪你为什么这样衰弱,为什么弱得这么快,难道李女不是人吗?你先不要声张,明晚,我也像她那样,偷偷看看她。到了夜间,李女来到,与桑生才说了几句话,便听到窗外有人咳嗽,慌忙离去。莲香进屋对桑生说:你太危险了!李女真是鬼!若还贪恋她的美色,不与她一刀两断的话,你的死期近了!桑生以为莲香嫉妒李女,也没吭声。莲香说:我知道你割不断与她的感情。可是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去。明天,我会带药来医治你的病毒。幸亏中毒不深,十天就可治好。请允许我看护着你康复。次夜,莲香果然带了一小包药来,给桑生服药不大工夫,就泻了二三次。桑生只觉得内脏清爽,精神倍增。心中虽然感激莲香,但始终不信自己患的是鬼病。莲香夜夜同床陪伴着桑生;他几次求欢,都被莲香拒绝了。几天后,桑生的身体又健壮起来。莲香临走,殷切嘱咐桑生,一定要断绝与李女的关系,桑生假意答应了。待到桑生夜间闭门后,又在灯下将绣鞋拿出把玩。李女忽然来了,几天不见,她一脸不高兴。桑生说:她天天为我煎药治病,请不要怨她。对你好不好在我。李女这才稍稍高兴些。桑生在枕边小声说:我最爱你了,但有人说你是鬼。李女张口结舌了很久,才骂道:这一定是那个骚狐狸精乱说一气来迷惑你!你若不与她断绝往来,我就不再来了。说完就呜呜地哭,桑生说了无数劝慰的好话,她才罢休。隔了一夜,莲香来了,知道李女又来过,生气地说:你是一定想死了!桑生笑着说:你怎么这样妒忌她呢?莲香更气恼地说:你得了绝症,我为你治好了,不妒忌的人又怎样做呢?桑生仍假托玩笑说:李女说,前几天我的病是狐狸作祟造成的。莲香叹了口气说:真像你说的这样,你就太执迷不悟了!万一不好,我纵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。请从此分别,一百天后,我再来看躺在病床上的你。桑生挽留她,莲香不听,气愤地去了。从此,李女无夜不来与桑生欢会。大约过了两个月,桑生便觉得浑身乏力,委靡不振。起初还自我安慰,后来,一天天变得枯瘦如柴,每顿饭只能喝一碗粥。本想回家调养,但还是恋着李女不忍离去。挨了几天,终于病倒床上,再也起不来了。邻生见他病重,天天派书童来送饭送水。直到这时,桑生才怀疑李女,对她说:我悔不该不听莲香的话,弄到这步田地!说完便昏死过去。过了好久才苏醒过来,睁眼四下看了看,李女早没了踪影。从此关系断绝。桑生一个人躺在空房里,盼望莲香盼得望眼欲穿。一天,他正在想念莲香时,忽然有人掀帘进来。睁眼一看,果然是莲香。莲香走到床前,嘲笑着说:乡巴佬,我是瞎说吗?桑生泣不成声,过了一阵,自己说知道错了,求莲香快救命。莲香说:你已病入膏肓,实在无法救治了。我这是来向你诀别的,以证明我并不是出于嫉妒。桑生非常难过地说:我枕头底下有件东西,烦你替我把它弄坏!莲香找出,见是只绣鞋,便拿到灯下,反复细看。李女忽然进来,一见莲香,转身想逃。莲香用身体挡住了门。李女很窘,急得不知从哪里走。桑生数落着指责李女,李女无言以对。莲香笑着说:我今天才有机会与你当面对质。以前你说桑郎的病不是你造成的,今天看你怎样说?李女低头谢罪。莲香说:这么漂亮的美人,怎么会为了爱结仇呢?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很悲痛,恳请莲香救救桑生。莲香便把李女扶起来,详细询问她的生平。李女说:我是李通判的女儿。少年夭亡,埋在院外。我好比是死了的春蚕,情丝未断,与桑郎交好,是我的心愿。致他于死地,确实不是出于本心。莲香说:听说鬼都愿致人于死地,以图死后在阴间可以常在一起,是吗?李女说:不是。两个鬼在一块,没什么乐趣。如有乐趣,阴间的少年郎难道少吗?莲香说:傻呀!夜夜交欢,人都受不了,何况是鬼呢?李女也问:听说狐能迷人致死,你有什么法术能不致如此呢?莲香说:你说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补养自身的狐。我不是那一类的。因此,世间有不害人的狐,而决没有不害人的鬼,这是因为鬼的阴气太盛了!桑生听了她们的对话,才知道鬼狐都是真的。幸亏相处已久,根本没觉得害怕。但一想到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人,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。莲香问李女:你有救桑郎的办法吗?李女红着脸摇头,说无能为力。莲香笑说:恐怕桑郎身体健壮后,醋娘子又要吃杨梅了。李女拜了拜说:如有高明医生救得桑郎,使我不负罪郎君,我一定在阴间老老实实,哪敢有脸再到人间来!莲香解开药袋,取出药来说:我早就知道有今天。分别后,我跑遍了三山五岳,采集草药,历时三个多月,才配齐了药方。损劳过度待死的人,服用后没有不康复的。但是,病因谁得,还须由谁出药引子,这就不得不转求你全力协助。李女问:需要什么?莲香说:樱桃小口中的一点唾液罢了。我将药丸放进他口中,烦你口对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。李女听罢羞得面红耳赤,低着头直瞅着绣鞋犯难。莲香取笑说:妹妹最得意的就只有绣鞋!李更感羞惭,无地自容。莲香又说:这不是你往常最熟练的技巧吗?今天怎么这样吝啬?说罢将药丸放入桑生的口中,转身催促李女。李女不得已,只好口对口地输送唾液。莲香说:再唾。李女唾了一口,一连三四次,药丸才被送下去。不一会,就听到桑生的肚子雷鸣般地响起来。莲香又给他服下一丸后,亲自为他接唇布气。桑生觉得丹田发热,精神焕发。莲香说:病好了。这时雄鸡报晓,李女彷徨地告别走了。莲香因桑生初愈,还需调养。特别是吃喝没有着落,便将院门反锁,让人误认桑生已回家,借以断绝外界来往,自己日夜护理他。李女也每夜必来,殷勤伺候。侍奉莲香也像亲姐姐一般。莲香也很疼爱她,过了三个月,桑生完全恢复了健康,此后,李女一连好几夜没来。有时来了,也只是看一看便走。对坐时,也总是闷闷不乐。莲香曾多次留她与桑生共寝,她都坚决不肯。有一次桑生追上她,硬把她抱回来,觉得她身子轻如草人。李女走不成,回来便和衣而卧,身子蜷曲起来不到二尺长。莲香越发爱怜她,示意桑生拥抱她,但无论怎样,也摇不醒她。桑生无奈只好自己睡下。及至醒来找她时,又不知去向了。此后十几天,李女再也没来过。桑生非常想念她,经常拿出绣鞋来与莲香共同把玩。莲香说:如此美貌女子,我见了都很喜欢她,何况你们男人呢?桑生说:以前,一动绣鞋,她立刻就到,心里很怀疑,但是始终没想到她是鬼。现在见鞋思人,实在太令人难过了。说着说着,泪流满面。这以前,有个姓张的财主,他的女儿名叫燕儿,十五岁时死了。过了一夜又苏醒过来,睁眼一看,起身就向外跑。张财主急忙关上门,她出不去,便自己说: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,感谢桑郎的关照,我送给他的绣鞋还在他那里。我真的是鬼啊,关起我来有什么好处呀!张翁听她说的有些缘故,就问她为何来到这里。燕儿低头看了一下,自已也解释不清楚。旁边有人说桑生已回家养病了,燕儿执意分辩说没有,家人非常怀疑。东邻的书生听说这事,就从墙头上偷偷观察桑生住处,见桑生正与一个美女说话,他就突然闯了进去,仓促之间,已不见女于的踪影。邻生很惊疑,再三追问桑生,桑生笑着说:我过去与你说过,雌的来了我就留下她!邻生将燕儿刚才的话,向桑生说了一遍。桑生马上开锁出门,想去打听一下。但转念一想没有去的理由,十分苦恼。张母听说桑生果然没有回家,越发觉得奇怪,就派佣女到桑生那里要绣鞋。桑生将鞋交给她。燕儿见到绣鞋十分高兴,急忙试穿,绣鞋却比脚小了一寸多。她大吃一惊,拿过镜子一照,模模糊糊像是明白自己是借尸还魂了。于是便把以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,张母才相信了。燕儿对镜哭着说:我对那时的容貌很有自信,但是每当见了莲香姐,还自愧不如。而今成了这个样子,做人还不如做鬼呢!拿着绣鞋放声大哭,谁也劝说不住。哭完后,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,饭也不吃。不久,全身浮肿起来,七天不吃东西,也没死,而浮肿却渐渐消了。此后,她便饥饿难忍,开始吃饭。过了几天,浑身发痒,脱了一层皮。早晨起床时,睡鞋掉下来,抬起来再穿时,鞋子又肥又大。试穿以前的绣鞋,肥瘦正合适。她很是喜欢,再照镜子,眉眼已和过去一样,更为高兴。梳洗打扮好了,去见母亲,凡是见她的人都非常高兴。莲香听说这一奇闻,就劝桑生向张家提亲。桑生觉得两家贫富悬殊,没敢唐突去提。不久,逢张母寿辰,桑生就随着张家的子婿们前去祝寿。张母见帖上有桑生的名字,就让燕儿躲在帘子后偷偷辨认。桑生最后一个到,燕儿急忙跑上去,拉住桑生的袖子,要跟他一块回家。张母训斥她一顿,燕儿才害羞地回到屋里。桑生仔细辨认燕儿,确是李女再生,不觉流泪,拜倒在张母面前不起来。张母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,并不轻视他。桑生出来后,就托燕儿的舅舅前去提亲。张母议定下良辰吉日,招桑生为养老女婿。桑生回去,把这事告诉莲香,并商量怎么办。莲香难过了好一阵子,才决定要和桑生分别。桑生大吃一惊,泪如雨下。莲香说:你被人家招赘成婚,我跟着去,有什么脸面?桑生再三考虑,还是先把莲香送回家去,再回来迎娶燕儿,莲香应允。桑生把实情告诉了张家,张家听说他已有了妻子,便怒气冲冲地训斥他。燕儿在一旁极力为桑生辩解,张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请求。婚期到了,桑生亲自去迎娶燕儿。他家的摆设本来很不像样,可是等迎亲回来时,从大门到新房,全是花毡铺地;千百只灯笼蜡烛,照耀得如同白昼。莲香扶新娘入了洞房,蒙头绸一揭下,她们就高兴得像以前那样。莲香陪伴他俩喝合婚酒,细细询问了燕儿还魂的事。燕儿说:那天离开后,心中闷闷不乐,觉得自己是鬼,没脸见你们,决定再也不回坟里去了,便随风漂游。每每见到世上的人,就非常羡慕。白天藏在草丛中,夜里便由着自己的脚信步走。偶然到了张家,见一个少女病死在床上,魂就附到她身上,没想到真的活了。莲香听了,沉默了好久,像是在思索什么。过了两个月,莲香生下一个儿子。产后得病,日渐沉重。她握住燕儿的手说:我只好把孩子托付给你了,希望你能把他当作亲生儿子来抚养。燕儿流下了眼泪,并千方百计地劝慰她。几次要给她请医生,都被莲香拒绝了。眼看着莲香生命垂危,只有一丝气息,桑生和燕儿都难过得哭泣。忽然她又睁开眼说道:不要这样,你们愿我活,我却愿意死。若有缘分,十年之后还能再见面。说完就断了气。掀开被要给她穿寿衣时,她已化为狐。桑生不忍心另眼相待,仍以隆重的葬礼安葬了她。莲香生的孩子,取名狐儿。燕儿抚养他如同亲生。每逢清明节,都抱着他到莲香的坟上哭祭。后来,桑生考中了举人,家境渐渐富裕起来。而燕儿一直愁着没有生育。狐儿聪明伶俐,只是体弱多病。燕儿就经常劝桑生再娶一妾。一天,丫鬟忽来禀报:门外有个老婆子,领着个女孩要卖。燕儿就让领进来看看。乍见面,便吃惊地说:莲香姐转世了!桑生细看那女孩,酷似莲香,也觉惊异。便问:多大了?回答说:十四岁。又问:聘金要多少?老太婆答:我这孤老婆子,只有这么个闺女,但愿能给找个好人家,我也有个吃饭的地方,日后老骨头不至于丢在荒山野谷中,也就满足了。桑生多付了些银两,买下姑娘。燕儿握住姑娘的手,来到内屋,托起她的下颌笑问:你认识我吗?姑娘回答:不认识。细问她的身世,姑娘说:我姓韦,父亲在徐城卖酒,已死了三年了。燕儿数着指头细算,莲香已死了整十四年。再仔细观察姑娘的容貌神态,无处不像莲香。于是拍拍她的头大声叫道:莲姐!莲姐!你说十年后再见面,当真没骗我。姑娘像大梦初醒似地咦了一声,盯着燕儿细看。桑生见状高兴得笑着说:这真是‘似曾相识燕归来’啊!姑娘流着泪说道:是了!听母亲说,我一出生就会说话,家中人以为是不祥之兆,让我喝了狗血,就忘记了前世因果,今天才如梦初醒。娘子,你就是那个不愿做鬼的李妹妹吗?三人共同回忆前生的事,百感交集。寒食节那天,燕儿说,今天是我与桑郎每年哭祭姐姐的日子。便与姑娘同到莲香墓前,见墓地野草丛生,树也长高了。姑娘也触景伤情地叹息。燕儿对桑生说:我与莲香姐两世都是好友,不忍分离,应该把前世的尸骨同葬一墓。桑生听从她的意见,就挖开李女的坟,取出尸骨,运回来与莲香的合葬在一起。亲友们知道这桩怪事后,都穿着吉庆的服装赶来观看葬礼,不约而来的达几百人。我庚戌年南游到了沂州,下雨天走不了,住在旅店里。有个叫刘子敬的,是桑生家的一个表亲,拿出同乡王子章写的《桑生传》约万余字,我得以细看了一下。这里只是故事的大概情况。
刘立福,男,1924年生于天津,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。2003年荣获天津曲艺家协会、天津曲艺促进会颁发的曲艺事业终身成就奖。擅讲说《聊斋志异》,其演讲的方法与陈士和先生、刘健英先生一脉相承。细腻传神,语言精炼,对于生活和各种民俗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验,书中细节说得详实,书中人物的语气描绘得惟妙惟肖,书外穿插讲究,如《胭脂》中的典故倩女离魂、连城之玉等等;包袱儿运用得当,如《毛大福》中人和狼的对话等;善于运用语言来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,塑造人物性格。
原文:太行毛大福,疡医也。一日,行术归,道遇一狼,吐裹物,蹲道左。毛拾视,则布裹金饰数事。方怪异间,狼前欢跃,略曳袍服,即去。毛行,又曳之。察其意不恶,因从之去。未几,至穴,见一狼病卧,视顶上有巨疮,溃腐生蛆。毛悟其意,拨剔净尽,敷药如法,乃行。日既晚,狼遥送之。行三四里,又遇数狼,咆哮相侵,惧甚。前狼急入其群,若相告语,众狼悉散去。毛乃归。先是,邑有银商宁泰,被盗杀于途,莫可追诘。会毛货金饰,为宁所认,执赴公庭。毛诉所从来,官不信,械之。毛冤极不能自伸,惟求宽释,请问诸狼。官遣两役押入山,直抵狼穴。值狼未归,及暮不至,三人遂反。至半途,遇二狼,其一疮痕犹在,毛识之,向揖而祝曰:前蒙馈赠,今遂以此被屈。君不为我昭雪,回去搒掠死矣!狼见毛被絷,怒奔隶。隶拔刀相向。狼以喙拄地大嗥;嗥两三声,山中百狼群集,围旋隶。隶大窘。狼竞前囓絷索,隶悟其意,解毛缚,狼乃俱去。归述其状,官异之,未遽释毛。后数日,官出行,一狼衔敝履,委道上。官过之,狼又衔履奔前置于道。官命收履,狼乃去。官归,阴遣人访履主。或传某村有丛薪者,被二狼迫逐,衔其履而去。拘来认之,果其履也。遂疑杀宁者必薪,鞫之果然。盖薪杀宁,取其巨金,衣底藏饰,未遑搜括,被狼衔去也。昔一稳婆出归,遇一狼阻道,牵衣若欲召之。乃从去,见雌狼方娩不下。妪为用力按捺,产下放归。明日,衔鹿肉置其家以报之。可知此事从来多有。白话文:太行人毛大福,是专治疮伤的医生。一天,他行医归来,路上碰到一匹狼,嘴上叼着个小包裹,见到毛大福,便将小包吐在地上,蹲在路边。毛大福拾起来一看,见里面包着几件金首饰。正感到惊异,狼又跃上前欢跳着,用嘴巴轻轻拉了拉毛大福的衣角就走开了;毛大福刚要离开,狼又回来拽住了衣服,像是要他跟它走。毛觉察到狼没有恶意,便跟着它去了。不一会儿,来到一个洞穴,见一匹狼正生病躺在地上。仔细一看,狼头顶上长了个大疮,已腐烂生蛆。毛大福立即明白了狼的意思,便为病狼仔细剔净蛆虫,又敷上药,才往回走来。此时,天已经晚了,狼远远地跟着送他。走了三四里路,又碰上几匹狼,咆哮着要围攻毛大福。毛非常恐惧,正在危急的时候,后面跟着的狼急忙跑来,到狼群中似乎说了些什么,群狼便都散去了,毛大福才得以安全返回。在此以前,毛大福所在的县里有个叫宁泰的银商,被人杀死在路上,凶手一直没有抓获。正好毛大福出售从狼那儿得来的金首饰,被宁家的人认出是宁泰之物,将他扭送到了县衙。毛大福诉说了首饰的由来,县官不信,将他严刑拷打。毛大福冤枉至极,无法申辩,只得恳求县官让他去问问那匹狼。县官便派两个衙役,押着毛大福,进入山中,径直去那个洞穴找狼。狼却没回来,等到天黑也不见踪影,三人只得返回。走到半路,迎面碰上两匹狼,其中一匹头上的疮疤还在,毛大福一下子认了出来,便向它作揖说:上次承蒙您赠我礼物,现在我因为那些礼物蒙冤受屈,您若不为我申辩昭雪,同去后我就被打死了!狼见毛大福被绑着,愤怒地冲向衙役,衙役忙拔出刀抵挡。狼见状,便用嘴巴拱着地,长声嗥叫起来。刚叫了两三声,只见从山中窜出了上百匹狼,转着圈将衙役团团包围起来。衙役受困,大为窘迫。有疮疤的狼一跃上前,去咬捆着毛大幅的绳索。衙役明白了狼的用意,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毛大福,狼群才一起离去了。回来后,衙役讲述了经过,县官深感惊异,但也没有立即释放毛夫福。过了几天,县官出巡,见一匹狼叼着只破鞋,放在道上。县官走了过去,狼又叼起鞋跑到前头,重新放到地上。县官很奇怪,命收起鞋子,狼才走了。返回后,县官命人秘密访查鞋子的失主。有人说某村有个打柴的,在山中被两匹狼穷追不舍,将他的鞋子叼跑了。县官将打柴的拘拿了来认鞋子,果然是他的。于是怀疑杀银商宁泰的凶手定是此人,一审问,果然不错。原来这个打柴的杀死了宁泰,抢劫了巨金,还没来得及搜出宁泰藏在衣服里的金首饰,便逃走了。结果首饰被狼叼了去,才发生了这件奇事。从前,有个接生婆出门归来,碰到一匹狼等在路上,拉住她的衣服,像要她跟着走。接生婆跟着狼走到一处地方,见一匹母狼正难产。接生婆为它用力按摩,直到小狼生下,狼才放她返回。第二天,狼叼来鹿肉放到接生婆家的院子里以示报答。可见这类事是自古以来就多有发生的。
原文:湖南巡抚某公,遣州佐押解饷六十万赴京。途中被雨,日暮愆程,无所投宿,远见古剎,因诣栖止。天明,视所解金,荡然无存。众骇怪,莫可取咎。回白抚公,公以为妾,将置之法。及诘众役,并无异词。公责令仍反故处,缉察端绪。至庙前,见一瞽者,形貌奇异,自榜云:能知心事。因求卜筮。瞽曰:是为失金者。州佐曰:然。因诉前苦。瞽者便索肩舆,云:但从我去,当自知。遂如其言,官役皆从之。瞽曰:东。东之。瞽曰:北。北之。凡五日,入深山,忽睹城郭,居人辐辏。入城,走移时,瞽曰:止。因下舆,以手南指:见有高门西向,可款关自问之。拱手自去。州佐如其教,果见高门,渐入之。一人出,衣冠汉制,不言姓名。州佐述所自来,其人云:请留数日,当与君谒当事者。遂导去,令独居一所,给以食饮。暇时闲步,至第后,见一园亭,入涉之。老松翳日,细草如毡。数转廊榭,又一高亭,历阶而入,见壁上挂人皮数张,五官俱备,腥气流熏。不觉毛骨森竖,疾退归舍。自分留鞹异域,已无生望,因念进退一死,亦姑听之。明日,衣冠者召之去,曰:今日可见矣。州佐唯唯。衣冠者乘怒马甚驶,州佐步驰从之。俄,至一辕门,俨如制府衙署,皂衣人罗列左右,规模凛肃。衣冠者下马,导入。又一重门,见有王者,珠冠绣绂,南面坐。州佐趋上,伏谒。王者问:汝湖南解官耶?州佐诺。王者曰:银俱在此。是区区者,汝抚军即慨然见赠,未为不可。州佐泣诉:限期已满,归必就刑,禀白何所申证?王者曰:此即不难。遂付以巨函云:以此复之,可保无恙。又遣力士送之。州佐慑息,不敢辨,受函而返。山川道路,悉非来时所经。既出山,送者乃去。数日,抵长沙,敬白抚公。公益妄之,怒不容辨,命左右者飞索以綥。州佐解幞出函,公拆视未竟,面如灰土。命释其缚,但云:银亦细事,汝姑出。于是急檄属官,设法补解讫。数日,公疾,寻卒。先是,公与爱姬共寝,既醒,而姬发尽失。阖署惊怪,莫测其由。盖函中即其发也。外有书云:汝自起家守令,位极人臣。赇赂贪婪,不可悉数。前银六十万,业已验收在库。当自发贪囊,补充旧额。解官无罪,不得加谴责。前取姬发,略示微警。如复不遵教令,旦晚取汝首领。姬发附还,以作明信。公卒后,家人始传其书。后属员遣人寻其处,则皆重岩绝壑,更无径路矣。异史氏曰:红线金合,以儆贪婪,良亦快异。然桃源仙人,不事劫掠;即剑客所集。乌得有城郭衙署哉?呜呼!是何神欤?苟得其地,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。白话文:湖南巡抚某公,派遣一名州佐押解六十万两饷银进京。途中,遇到大雨,耽搁到天晚,误了行程,找不到住宿的地方。远远望见有座古庙,州佐便驱赶着役夫,去古庙投宿。住了一晚,天明起来一看,押解的银子已荡然无存。众人都大惊失色,极为奇怪。到处找寻不到,州佐只得返回,禀报了巡抚。巡抚认为他在说谎,要惩办他。等到审讯役夫们时,也都是众口一词。巡抚便责令州佐,仍回古庙去缉查头绪。州佐返回古庙,见庙前有个瞎子,相貌非常奇异,标榜说:能知人心事。州佐便求他给算算卦。瞎子说:你必定是为了丢失银子的事。州佐回答说:是的。便告诉瞎子自己因丢失饷银被巡抚重责的情形。瞎子让他找一顶二人抬的小轿,说:只管跟着我走,到时你就知道了。州佐听了,便找来顶轿子抬着瞎子,自己和差役们跟着他走。瞎子说:往东,众人便都往东走;瞎子又说:往北,大家便又往北走。一连走了五天,进入一座深山中,忽见一座城市,街上车水马龙,行人川流不息。进城后,又走了一会儿,瞎子说:停下,从轿子上下来,用手往南指了指,说:往前走,见有个朝西开的大门,你就敲门询问,自然会知道。说完,拱拱手自己走了。州佐按照瞎子说的,又往前走了走,果然见有座大门。走进门内,一个人迎出来。看那人的穿戴衣著,都是古时装束,见了州佐,也不通报自己的姓名。州佐告诉他自己是从哪来的及来的缘由,那人说:请你暂住几天,我和你去见主事的。便领着州佐来到一间屋子,让他住下,按时供给饮食。州佐闲得没事,走出屋子蹓跶着闲逛。来到屋后,见有个花园,便进去游览。花园里,高大的古松遮天蔽日;地上细草茵茵,像铺着层绿色的毡被。穿过几处画廊亭阁,迎面见一个高亭,州佐信步登上石阶,走了进去。忽然发现墙上挂着几张人皮,脸上的五官样样不缺,腥气熏鼻。州佐毛骨悚然,急忙退出,回到了自己的屋子。自己想:看来这次得将皮留在这异域他乡了,已没有生还的希望。又想反正是死,听之任之吧。第二天,早先的那人,来叫他走,说:今天就可以见到主事的了。州佐连声答应。那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,跑得很快,州佐徒步跑着跟在后面。不一会儿,到了一个辕门,很像是总督衙门。众多的皂隶排列在两边,气象十分威严。那人下马,领着州佐进去。又进了一重门,才看见一个大王戴着珠冠,穿着王服,面南坐着。州佐急忙走上前,跪地拜见。大王问:你就是湖南巡抚的押解官吗?州佐答应。大王说:银子都在这里。这么一点点东西,你们巡抚就慷慨地送给我,也未尝不可。州佐哭着诉说:巡抚大人给我的期限已满了,回去后交不出银子,我就要被处死了。大王留下银子,我回去后空口无凭,怎么向巡抚大人交待呢?大王说:这也不难,交给州佐一个大信封:拿这个回去向巡抚交差,可保你无事!说完,派了几个力士送州佐回去。州佐大气不敢喘,哪里还敢申辩!只得接下信,退出返回。力士送他走的山川道路,完全不是来时走过的。出山后,送的人才回去了。州佐几天后才赶回长沙,去禀报巡抚事情的经过。巡抚听了,越发认为州佐在说谎欺骗自己,愤怒地命左右将他捆起来。州佐忙解开包袱,拿出那封信呈给巡抚。巡抚拆开信还没看完,已是脸色如土。又命放开州佐,只说了句:银子也是小事,你先出去吧!于是,巡抚重新急令属下各地,设法补齐原来的银两数,押解进京,这事才算完结。不几天后,巡抚便一病不起,不久就死了。在此以前,巡抚有一晚跟他的一个爱妾睡觉。醒来后,发现爱妾成了光头,头发全没了。整个官衙的人无不惊骇,谁也猜不到其中缘由。原来州佐带回来的大信封中,装的就是巡抚爱妾的头发,还附着一封信,内容是:你从当一个小县令起家,如今做到这么大的官职,贪婪地收受贿赂,赃银不计其数。上次的六十万两银子,我已查收入库,你应该从自己的私囊中补齐原数。这事与押解官无关,不得惩办他。前次特取来你爱妾的头发,以略示警告。如再不遵命令,早晚就取你项上人头!附去你爱妾的头发,以作证明!巡抚死后,家里人才传开这封奇怪的信。后来,巡抚的属下派人寻找深山中那座城市,只见一片崇山峻岭、悬崖峭壁,根本没有进山的路。